帝师_分卷阅读_123
  朱厚照脸色涨红,对朝臣的不满,飙升到新的高度。
  “盯着朕的内库,妄图插手皇庄,就差明着说朕纵容内官盘剥小民。却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还是别劝了,越劝火越大。
  估计这段日子没少受气,否则也不能这样。
  杨瓒垂下双眼,决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气发完再说。
  “不提旁人,单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亩数便与官衙存档对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齿,双眼冒火,“弹劾厂卫无法无天,滥造冤案,好!朕让刑部大理寺彻查。结果能?罪名不变,报上的赃银和田产全都对不上!”
  “他们怎么敢?当朕是聋子瞎子,还是仗着法不责众,以为朕不敢抄他们的家?”
  “寒门学子,为官数载即有良田百顷。自身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邻里逃税。半点不念国事艰辛,只顾中饱私囊,妄称什么国士良臣,说什么一心为国,全都去他……”
  “陛下!”
  杨瓒不能不出声。
  天子发火无碍,气急了,让锦衣卫拿着驾帖抓人也是无妨,爆粗实不可取。一旦成为习惯,离开乾清宫,在朝堂上喷出一两句,事情怕会不好收拾。
  换成圣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爆粗,对着朝臣的脸喷唾沫星子,也没人敢出言指摘。
  这两位马背上的皇帝当真会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骂,也不能过于粗俗。读书人之乎者也,骂人不带脏,杀人不见血,或许该找个合适的时间,给天子仔细讲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于事情传出去的后果,杨侍读耸耸肩膀,全无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痒,已经登上言官的黑名册,名次提升几位,也是无妨。
  被杨瓒止住,朱厚照没有继续说,却也没有半分窘态。
  “朕口不择言,杨先生就当没听见吧。”
  朱厚照的行事风格,杨瓒早有体会。自发现包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对这位的脸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从何起,臣能理解。”杨瓒道,“然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还请陛下戒骄戒躁,徐徐图之,必有得偿所愿之日。”
  朱厚照点点头,闷声道:“杨先生的话,朕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憋气,痛恨表里不一,渎货无厌之徒!背地里受赇枉法,殿前还敢振振有词,真以为朕不知道内情,拿他没有办法?”
  杨瓒没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说百分之百正确,却能概括现下庙堂风气。
  严刑峻法,灭不除贪婪。
  举起屠刀,杀不尽贪官。
  圣祖高皇帝杀了半辈子,照样没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满朝文武身家,估计会被再气死一次。
  “说朕纵容内侍无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声,道,“杨先生不在京中,应不晓得,单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违法,被下诏狱。”
  “陛下欲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
  “对。”
  “为给朝官一个教训?”
  “杨先生果然知朕!”
  “……”
  杨瓒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坑还不算太深。
  “对了。”
  朱厚照忽然转头,“杨先生要和朕言皇庄之事,怎么会说到这里?”
  “……”是他愿意的吗?
  “如朕先时所言,内库无银,皇庄实不可废,更不能交由户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税,库房里的金银怕是比朕都多。将皇庄交给他们,朕等着要饭吧。”
  杨瓒苦笑。
  朱厚照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前头拦住,后头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两人,刘瑾丘聚都在门外守者,否则,天晓得明日早朝会是什么情况。
  “陛下,臣之意,并非裁革皇庄,是请宫中重新调派庄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兴致,顾不得发火,忙道:“杨先生快说。”
  “臣遵旨。”杨瓒道,“皇庄内管事职责,臣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独管,不如两人共管;两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权。增设两名管事,不敢言万全,彼此牵顾,总会有些作用。”
  “三人分权?”
  朱厚照眸光微闪,没有急着发问,让杨瓒继续说。
  “荀子语,人生而有好利。”杨瓒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为名,为权,为钱。”
  防意如城,人己一视,正因少,才显得珍贵。
  晋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滚,能达到这个高度,不能说没有,实是凤毛麟角。
  “庙堂之上如此,山水之远亦如此。”
  “臣年少之时,终日苦读,不知田亩稼轩,若将稻麦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几息书就。下田耕种,实在是为难。分不清种子,不识得节气,待秋收之日,怕是会颗粒无收。”
  “杨先生分不出稻麦?”
  杨瓒诚实摇头。
  “朕却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骄傲,昂着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农,下田耕种。朕捡过稻穗,扶过车犁。今年起,将亲祀农神,杨先生随驾,不妨仔细认认。”
  “是。”
  杨瓒无奈。
  和朱厚照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带歪,当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时必是个白胖娃娃,玉雪可爱。穿着缩小版的大红盘龙常服,提着竹篮,跟在弘治帝身后捡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么的,很是大不敬。
  “臣举此例,实为禀奏陛下,读书人善笔墨,习武者惯用刀枪,管农桑者本应识田。如臣一般,不识稻麦,不认稼轩,必不能管理农桑。”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
  “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
  “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
  “臣只是做比。”杨瓒道。
  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
  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
  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
  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
  “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
  “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还有?”
  “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
  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
  “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
  “杨先生是说?”
  “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
  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
  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
  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人祸,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
  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
  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
  “杨先生以为有用?”
  “臣以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
  “陛下英明!”
  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
  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