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_分卷阅读_182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热衷玄学的名士,讲的“任自然”,是抛除一切礼教,去亲近天地万物,寻找本我真正法之法。而佛教,讲究戒律条框,推崇约束克制,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两教的思维模式,简直截然相反。
  放在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普通人里,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可是对面前这几人,讲三教归一有用吗?当然没有。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又哪里会认同胡法?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而是论异:“君崇玄,幕天席地,醉酒当歌,近自然乎?酒醒之后,歌消之时,不过旷野空空,心又何在?我喜释,身在闹市,心在莲台,法珠一转,杂扰尽去。天地之大,我不可触。然吾心随吾,亦无尘可染。”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语速也不算急,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谢鲲听到那句“心又何在”时,只觉呼吸一滞。是啊,散消之后,酒醒之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其实并非如此。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如今做东海王幕掾,处处受人排挤。谢氏远非一等门第,他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又是什么?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什么三玄,什么道法,也比不过利禄熏心。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指着梁峰哈哈大笑:“君言自在,吾观劳碌!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不染尘埃?俗!实乃俗物!”
  胡毋辅之此人,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亦无立业之心。只是爱酒,日日酩酊,压根不理公事。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清”,诸般浊务,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品行。最甚者当属王衍!身居高位,每日只是参玄清谈,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十余年大乱,有心谋国的,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若非朝中无人,竖子横行,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
  梁峰身后,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这样的勤政,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之前的东西可以辩,这个要如何应对呢?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显出几分朦胧怅然。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我自死中生,已是侥幸。如今畏死,也怕见他人丧命,只得勉力为之。”
  这话,真的丝毫不洒脱。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然而他说的真诚,没有分毫矫饰,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只是那么袅袅道来。就像嗡的一声,拨乱了心弦。
  面对这样的回答,哪怕醉的酩酊,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所有人,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逃避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麻醉的又是什么?不过只是个“死”字!及时行乐背后,是对生死的大畏惧,是“恨不能”的惶恐和怯懦。他们各个熟读经史,深谐老庄,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他们在内心深处,又如何不知,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
  亭中,乐声止,人声静。那一瞬,落针可闻。
  然而下一瞬,胡毋辅之笑了出来,大笑拍案:“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酒水,犹似涕泪纵横!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举杯畅饮。乐声起,歌声扬,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真实”。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心中暗叹。
  此子,不是同道中人。
  他永远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纵酒狂饮,服散谈玄。他甚至不能推崇自己这套“名士”作为。他不想自己,更像乐广,像裴頠,像那些风姿绰绰,却又一心国事,死于朝堂之人。他们心中虽有老庄,但是儒者使命,从未消散。
  这样的人,不会为他所用。
  王衍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一生都在朝堂,为着高位步步钻营,没有人比他自己需要什么,又有什么能为自己所用。
  他身旁这些人,从王澄到王敦,从谢鲲到胡毋辅之,无不是他巩固权位的手段,是他控制司马越的棋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巧妙的投其所好,引领士林,才能让他坐上司空这样的高位。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是自己阵营中的人。甚至永远无法讨司马越欢心。这样的人,是不能立于朝堂的。
  但是朝堂之外呢?
  在远离洛阳,在抵御匈奴的前线呢?这样的人,却比那些夸夸奇谈之辈,要让人放心。
  王衍不傻,相反,他自幼聪慧,天赋过人。他只是喜欢权势,热爱名望,只是贪图自己能够拿到的利益。而想要保住这些,一个稳定的朝廷才是关键。若是天子暴毙,国朝沦丧,他这个司空,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呢?
  此子不可用,但是放在并州,未必不行。
  只是瞬间,王衍长长的凤目就舒展开来,笑着对梁峰道:“今日得见,方知子熙实乃性情中人。来来,今日不谈俗事,饮酒行乐方是要务!”
  这样的评价,不算低了,可是梁峰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能看出,王衍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眼中不曾有重视,也不曾有欣赏,只是如同看一件精美器物一般,淡漠安然。其实当面对这群人时,梁峰就知道自己走不通的。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共鸣,也不会有任何理性上的认同。而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东西,就算迎合,也未必能打动对方。
  就像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伪装自己,大大方方表现出了与他们相异的地方。与其藏拙,不如露些锋芒。一个人可以无趣,却不能无用。至少他在上党,在并州,还是个可用之人。而这,对于梁峰也足够了。这样的朝堂,他一日也不想多停!
  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梁峰坐在这群酒鬼狂徒之中,看他们高谈阔论,长啸雅奏。偶尔应答两句,不偏不倚,不焦不灼。如同隔江观火。
  因疲劳产生的虚汗冒了出来,和酷暑炎阳一起,打湿了裹在身上的衣衫。
  第190章 诘问
  离开司空府时, 日暮已经低垂。倒不是宴会结束的早, 而是梁峰提前离席。
  平心而论, 王衍极会享受,品味又高。莫说酒菜,就是案上摆的餐具器皿都华美异常。大盆的窖冰放在廊下, 俏丽的侍女打扇消暑。乐伎演奏始终不停,助兴娱乐更是层出不穷。
  赋诗高歌,玄谈妙赏,在座诸人都是各种好手,说到妙处, 还会齐齐抚掌喝彩, 豪饮长啸。这样的气氛, 就算是再冷淡的人,都会被感染鼓动, 乐不思蜀。
  可是在司空府, 在洛阳城之外呢?荆州已经乱成了一团, 伪帝大军正在步步逼近。翼州反贼势大, 围困邺城,乱战不休。司州、并州还有匈奴虎视眈眈,刘渊那老贼指不定何时就会发兵攻晋。
  山河破碎,存亡一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能玩的如此开怀。冷眼旁观,简直让人齿冷。
  为了今日的目的,梁峰是能忍的。然而当有人提议服散行乐时,他终是变了脸色。也不顾失礼,提前告退。
  “府君小心!”崔稷见梁峰步下虚浮,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的手臂。
  此刻,梁峰已经说不出话了。体内有些东西不住翻滚,诱他向欲望臣服。距离戒断还不到半个月,如何能抗拒这可怖的心瘾?
  只要他应一声,王衍立刻会送上寒食散,周道细致,唾手可得……
  指甲狠狠陷入了掌心,梁峰强撑着迈步,向牛车走去。等到坐入车中,他停都不停,立刻发问:“你看出王司空的用意了吗?”
  问题没头没尾,但是崔稷答的飞快:“是考校,看府君是否堪用。”
  在宴上,根本没有崔稷插话的余地。祖父的大儒名头,对于那几位出身儒门世家的高士而言不值一哂。谁会搭理这个寒门鄙子?不过也正因此,让崔稷多了不少观察和思索的时间。如今梁峰问出,他自然能随口而答。
  是了,这是王衍刻意的考校。若非如此,庾敳等陪客,如何能问出那般尖刻失礼的问题?
  这已经不是对于学识和才干的探查了,更多则是观看梁峰的态度和性情,看他是否能为自己所用。
  “用在何处?”梁峰半依在凭几上,继续道。
  “……不会是朝堂,府君非东海王所喜。”崔稷声音沉甸甸的,如鲠在喉。
  若是论治国理政,眼前这人绝对是百年难见的良才,莫说秩比二千石,三公也做得!然而对于东海王而言,这样的人讨喜吗?只看王衍和他身旁那些洒脱逸士,就知道答案。加之招他入京,应当是天子本人的意思。司马越会把他留在京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为何还让王衍来考校?
  梁峰低低的笑了两声:“那就是为了并州事……”
  脑中嗡嗡乱响,梁峰仍旧不甘的翻捡着所剩无几的理智。不会让他入朝堂,又找他来面试,最大的可能,就是并州的人事安排。司马腾已经去了邺城,并州如今主政者从缺,始终不是个办法。这样的高位,本应让司马族裔,或是哪个高门子弟来担任,但是匈奴闹的如此厉害,万一失守,洛阳岂不危矣?
  而晋阳解围的消息,恰逢其时。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会让天子留意到自己。那么入洛阳的最大可能,就是擢升他的职位!
  “可惜东海王挡在前面,常朝时怕是还会为难。”崔稷低声道。
  天子属意,司马越就会应允吗?而且今日赴宴,实在算不得愉快,若是王衍在背后说些什么,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梁峰低声喘了口气:“这两日,你再去谈谈风声。等到入朝之时,好做准备。”
  见梁峰满头冷汗,崔稷忍不住道:“府君还是先歇息一下吧。等回官邸之后,让姜季恩好好看看。这些劳心之事,尽可交给下官来做……”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也不多言,倚在了凭几之上。
  回到官邸之后,由姜达诊脉艾灸,又灌了一剂药汁,梁峰就带去强制休息了。今日的症状,其实更多是心瘾发作,药石能起的作用相当有限。熬过这段瘾头,也就好了。
  可是话说的简单,躺在床榻上,却不是个滋味。被诱起的药瘾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让梁峰不得安睡。翻来覆去躺了一个时辰,安神香才缓缓起了作用。神智昏昏,他跌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