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_分卷阅读_66
  那人毫无防备,慵懒的躺在木盆之中,白皙的手臂搭在盆边,几缕乌发滑脱了出来,散在水中。然而弈延并未抬头,只是垂首站在一旁,任凭绿竹一瓢一瓢取出热水,调整水温。水声哗哗,药香扑鼻,也带出让人心安的宁静。
  在浴盆里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梁峰才回到了房中。炭火早就点燃,绿竹细细擦干了他头上湿发,柔声道:“郎君,旅途疲惫,你该早些歇息了。”
  梁峰却没有答应,想了想,道:“带荣儿过来。”
  没想到这时候要叫小郎君过来,看来是有事情,绿竹立刻出门,吩咐了下人。不一会儿,小家伙就急急赶了过来。
  “阿父,你从郡城回来了。身子还好吗?”梁荣进门就问道。
  梁峰笑道:“为父无事,倒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来,这边坐。”
  梁荣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乖乖坐在了梁峰身边。犹豫了片刻,梁峰才道:“荣儿,你想去郡城进学吗?”
  没想到问的是这个,梁荣愣了一下:“阿父想送我去郡城?”
  看着小家伙有些受惊的小表情,梁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我是问你,想不想去?”
  像是才反应过来,梁荣立刻牢牢抓住了梁峰的袖子:“我要跟阿父在一起!”
  “你当然会跟我在一起。不过再有一年,你就到进学的年龄了,是该上学的。”这也是最近几天,梁峰一直在思索的事情。
  梁荣快六岁了,这年龄的小朋友,是该上小学才对。甭管学些什么,总要跟其他小朋友接触,同时打下一些读书的根基。识字、算术朝雨或是周勘还能对付,但是经学呢?梁荣毕竟不是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孩子。若是完全没有经学根底,恐怕也有些愁人。
  更别提,这个完全没有同龄人的大宅子,会对他产生的影响。梁荣不是不乖,而是太乖了,少年老成,失去了孩童天性。若是进学,会不会好些呢?
  不作父母,不知父母心。梁峰如今也有些体会了,面对孩子,有些事情还真是伤脑筋。因此在渡过最初的惊讶,和那个经书明示之后,他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让梁荣去崔府进学,对他更有好处。崔游毕竟是个大儒啊!
  听梁峰这么说,梁荣的面色才缓了下来。小手攥着梁峰的长袖呆了片刻,他小声道:“不能在家里进学吗?郡城太远了……”
  看着小家伙怯怯的表情,梁峰不由笑道:“荣儿怕离开家吗?”
  梁荣摇了摇头:“荣儿不怕。但是阿父身体不好,荣儿要待在阿父身边才行。”
  这话简直戳到了梁峰的心窝里,他轻轻摸了摸梁荣的脑袋:“那为父努力恢复身体,荣儿也要努力进学。这样可好?”
  咬了咬嘴唇,梁荣小声道:“好。”
  看着梁荣那副小模样,梁峰叹了口气:“荣儿莫怕,不论为父在哪里,都不会抛下荣儿的。”
  这话似乎终于安抚了梁荣,他点了点头,力道很轻,像个小猫崽儿蹭蹭人的手心一样。
  看来崔府的事情,还是暂时等等吧。反正还有一年,看看明年梁荣再长大些,会如何想吧。
  把小家伙哄好了,让朝雨领了出去,梁峰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闭上了双眼。
  ※
  “啊啊啊……死了!都死了!”
  棚子外,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哭倒在地,状似疯癫。在她身后,一个匈奴汉子盯着棚里的死马,面色铁青。这已经是他家饿死的第三匹马了,一户才能养几匹马?羊也没了,马也没了。明年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就这么傻愣愣的看了半晌,那汉子扭头,大步朝远处的山丘走去。冬日草木凋零,山上光秃秃一片,只有荒凉灰褐,西北风呼啸,刮透了他身上老旧皮袄。然而那汉子目不转睛,看着山下的某处宅子。几代之前,他们就不住帐篷了,改住汉人的宅子,可是谁能想到,还有这种宅子,可以奢华到如此地步!
  那是千骑长的宅子。千骑长说,今年的粮价涨了,羊皮换的米不如往年的一半。可是粮价涨了,皮价为何不涨?千骑长说,今年大帐有令,不准私卖皮货,只能卖给帐中。可是为何商队来往,运走了一车又一车皮料?千骑长还说了……说了一样又一样,可是他宅子里的灯火,从没有熄灭的时候!
  山上的草早就不够马吃了,他家婆娘从自己嘴里抠出了粮食,喂那马儿,却还是死了。没了马,没了羊,他一家人,明年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就像长在了山头上一样,那汉子死死盯着山下的大宅,双目几乎迸出血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葛,回去吧。赶紧杀了马,还能有些肉过冬……”
  那汉子没有接腔,反而幽幽道:“阿隆,你知道郝散吗?”
  身后那人一惊:“阿葛,你莫想偏了!郝散他们被人剿了!”
  几年前,谷远那边出过乱子,一个叫郝散的匈奴人不堪饥贫,起兵造反。举兵之后,他裹挟了羌人、卢水胡,足有数万大军。这些人攻破了上党郡城,又转到去了雍州,所过之处净是狼烟。晋人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把他们全部剿了干净。
  这件事,他们都清楚这事,心知肚明。
  然而那汉子并没停下,仍是用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低语着:“他们死了,但是死之前,一定吃过饱饭,穿过暖衣,还在下面那种宅子里住过,快活过。我也要死了,我从未快活。”
  这话就像幽魂在低低呢喃。身后人突然闭上了嘴,不再言语。风呼呼在两人耳边刮过,像是鬼哭狼嚎,也像是桀桀狂笑。最终,那汉子也呵呵笑了起来:“阿隆,你想在死前,吃口饱饭吗?”
  当夜,山下那座宅子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天际。一个匈奴汉子一手持着血淋淋的弯刀,另一手提着个人头,从火海中走了出来。
  “千骑长死了!分了他的家产!”
  在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有人狂呼了起来,有人惨叫了起来,更多人不惧大火,冲进了那栋大宅。
  “卢葛,你杀了千骑长,大帐里那些贵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向东去。我听人说了,东边那个高都城,通了商路。城里一定有很多钱,很多粮,我们去抢来,再向西行!就像郝散那样,吃上饱饭,穿上暖衣!”
  在他嘶哑的吼声中,无数人也吼了起来。红光熊熊,照亮了他们狰狞而兴奋的面孔。
  第66章 逼近
  今儿风又大了些, 外面地上都挂了白霜。然而坐在房中, 郭郊的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身上穿着加了丝绵的锦袍, 腿上盖着厚厚实实的羊毛粗毡,脚边炭盆里,烧的还是细炭, 烟气不大,又耐久的很。在这重重防护下,哪还会觉得冷?放在往年,这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终于也轮到他来享受了。这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啊!
  嘬了口热气腾腾的酪浆, 他又翻了一页账薄, 看着上面一行行数目, 只觉心旷神怡。这些时日,他从梁府拿到了不少便宜经书, 让下人通过太行径, 卖去了司州。他可不像梁子熙一样, 只会认准了要粮, 而是以两万钱一册,把书卖了个精光。
  这一趟,就有差不多十万钱进账。于是冬衣也有了,细炭也有了,就连侍候的婢子都多了两个,怎能不让人舒心?
  这梁子熙,真是个可交之人啊。
  慢吞吞翻完账薄,郭郊闭目思索起明年的生意。只要开春之后梁府开始印书,他就再多拿些,这次走白径,去邺城。那边的生意应该也不会太差。来回几趟,怕也有数十万钱了吧?
  心里想的正美,紧闭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小吏狼狈不堪的冲了进来:“县尊!闹,闹,闹起来了!”
  吓得手上陶碗差点摔在地上,郭郊怒道:“放肆!还有点规矩吗?!到底是什么闹起了?”
  “乱兵!”那小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匈奴那边又有乱兵了!”
  “啊呀!”陶碗跌在了桌上,白乎乎的汤汁散了满桌,可是郭郊已经顾不得了,豁然起身,“从哪儿乱起来的?有多少人?打到哪里了?”
  “析县!应该是析县!有四五百人之多,沿途扫荡了数个村寨,眼瞅着是冲县府来的啊!”那小吏吓的都快哭出来了,哆哆嗦嗦禀道。
  “该死!快去请吴校尉过来!”郭郊喝道。
  高都城旁边就是太行关,自然有驻军把守,其中领兵的正是千人督校尉吴陵。不过天气寒冷,吴校尉大半时间都待在城中,这下倒是凑了巧。那小吏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跑了出去。
  郭郊则焦躁的在房间中转来转去。匈奴乱兵啊!要知道几年前,上党就乱过一次。匈奴人郝散率军攻打郡城,不但攻破了潞州城池,还杀了长吏,扫荡了大半郡城!数万马兰羌、卢水胡裹挟其中,转战并雍秦三州,闹得天下不宁。大乱整整持续了六年,才被压了下去。
  若是再这么来一次,自己这个小小的高都,能守得住吗?
  打了个冷颤,郭郊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高声叫道:“来人!”
  候在一旁的亲随连忙走上前来。郭郊面色凝重的吩咐道:“你速速带信去梁府,就说乱兵要到了,想要攻打府城,让他小心为上!”
  梁府的工事建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不如府城。万一这帮如虎似狼的乱兵绕到攻打梁府,可就不妙了。郭郊怎么说也收了人家莫大好处,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忘了梁丰。
  亲随快步赶了出去。又过了片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劈头便道:“有乱兵来袭了?!”
  “吴校尉,你可来了!是有一波乱兵,正朝高都袭来。据说是析县的人马,不知怎地就反了!有四五百人呢!”郭郊赶忙迎了上去,飞快说道。
  “析县?那不是左部匈奴治下吗?!这群该死的杂胡!”吴陵怒道,“无妨,我立刻调兵过来,坚守县府。只要能守上几日,匈奴那边应该就会派兵讨伐这股乱军!”
  “可是万一左部匈奴也反了呢?”郭郊声调有些颤抖,这可不是单纯的乱兵啊,万一是匈奴大军作乱的先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