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_分卷阅读_40
  “但愿如此!”这些日子,他确实已经跟姜达说过无数时候防疫的理论,只看能不能用在这个时代了。梁峰想了想,又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这里有我陆续抄写的十几品《金刚经》,你带去晋阳,交给王中正。有了这些经文,他必然也会助你们防疫。阿良,速去备一匹快马,供姜医生驱驰。”
  这下,姜达连眼睛都热了。小心接过信封,贴肉藏好,才深深一揖:“子熙高义!我必不负重托!”
  说罢,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绿竹面色有些发白:“郎君,为何要送姜医生离去?若是伤寒传了过来,府上没了医生岂不要糟?”
  “疫区在晋阳,距离我们还远得很。但是无人救治,才会危及晋阳周遭。姜医生是在行善,也是在救我们自己。”
  梁峰想得明白,这还没到盛夏呢,就冒出了鼠疫。万一不小心扩散了,才真是尸横遍野。姜家人能够深入疫区,阻止疫病扩散,绝对是深明大义之举。这种时候,当然要全力支持,难不成还要为了自身利益,去扯人家后腿吗?
  绿竹咬了咬嘴唇:“那我再多烧些艾草,每天都好好上香,求菩萨保佑!”
  梁峰笑笑,并未回答。希望这次的疫情能够得到控制吧。若是有了一次成功范例,由朝廷指定防疫措施,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才是天大的福音。
  ※
  梁府送的果真是匹好马,昼夜不停,只花了四天时间,姜达就赶到了晋阳城。以往繁华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路上行人也都蒙着厚厚布巾,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没有在街上多做停留,姜达直接策马赶到了祖父暂住的城西别馆。
  这里是王汶专门为姜家提供的医寮,一进门,浓重艾草气息就冲入鼻腔。姜达皱了皱鼻子,也不在意,快步向正院走去,一路上,只见数名身披麻布长袍,面带褐色布巾的男子手提着木桶,向外走去,石灰水独特的味道从桶里传来。看来这些是去泼洒石灰水的杂役,姜达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祖父果真看了自己的信,把消毒放在了首位。
  绕过几道回廊,一个宽广庭院出现在面前。大堆药材摆放在角落,还有数名医工忙忙碌碌,分拣着药材。刺鼻的药汤味道压过了艾草和石灰水的气味,姜达却没有在乎这些,他已经看到了站在庭院正中,忙碌吩咐着杂役的老者。
  只是一眼,姜达双目就闪出了泪花。半月未见,祖父挺直的脊背已经佝偻了起来,面上红润色泽不再,反而蜡黄发皱,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他不由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哽咽道:“祖父大人,孩儿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姜太医面上不由一喜,“这边正在组织人手泼洒石灰水,人人都穿着麻衣,戴着口罩,至今都未有一人感染伤寒!梁子熙那法子,有用啊!”
  姜达立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泪水,正色道:“我看光是泼洒石灰水还不够,还要隔离病患,才能尽快止住疫情扩散。”
  “何为隔离?”姜太医不由追问道。
  “派人看守发病街坊,各家关门闭户,减少外出。另设医寮,把患病之人安置其中,由医者诊治。若是能治愈,就可放归原居,若是不能,则要尽快处理尸体。”
  “这岂不是有违孝道?”姜太医皱起了眉峰。
  “孝也分生孝死孝,若真毫无防范,一人之疫便会成为一家之疫、一坊之疫、一城之疫,届时就难以收拾了!”
  怎么说姜太医也精善伤寒,自然知道起疫病传染的可怕,仔细想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我这就去见王中正,看看能不能让他僻出地方,收留病患。达儿你也随我一起前往……”
  姜达立刻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这是梁子熙交予我的经文,说只要把它呈给王中正,王中正就会助我们防疫。”
  “又是经文吗?”姜太医不由有些动容,之前他就是用佛祖入梦来激王汶的,谁料梁丰居然也配合了这个说法。若是没有济世之心,又何必非这些周折?
  “如此甚好!阿成,快去牵马来!”
  ※
  “什么?把患病之人安置在一起,跟家人隔开?”王汶听到姜太医的建议,立刻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这岂不是要让骨肉分离。重病之下,怎能没人伺候?”
  此时朝中也有类似规矩,一名朝官若有三位亲属感染恶疾,即便本人没有染病,也不得入宫,为其百日。然而此法向来被人诟病。更何况让身染重病之人离开家人,简直不合伦常!
  姜太医答道:“并非无人伺候,而是指派专人,一并照料。这些人熟知防疫要务,患病的几率就大大减少,也能控制疫情进一步扩散。”
  “可是终归没有亲人在身侧,有违孝道。东瀛公定然不会答应此事!”王汶之前专门去信司马腾,告知了防疫之事。
  东瀛公司马腾跟王家交往甚密,并州又是他治下所辖,倒也没有否决防疫之事。加之晋阳高门甚多,听闻有阻止伤寒扩散的法子,不少人家都上门来寻王汶,讨教一二。为了报偿人情,这些高门多多少少也会支援一些药材人丁,用于防疫。因此姜太医的别馆才能快速筹建起来。
  但是防疫是防疫,隔离却不是小事。孝道乃是国朝最重视的人伦,若是因为分离骨肉,阻止亲人侍疾,怕是要被人横加指责,积毁销骨,落个污名。这就不是王汶能够接受得了。
  和祖父对视一眼,姜达从怀中掏出了梁峰的书信,恭敬递了上去:“王中正,这是梁子熙新书的经文,我离开梁府之事,他也谆谆嘱咐,让我一定要把经文送与中正。这隔离之法,也是子熙先点明的。他曾说过,救人如救火,若是不拆屋隔火,岂不要把一片房舍烧成了白地?还望中正深思啊!”
  这话不由让王汶一怔。他当然也知道,想要救火就必须拆除火场附近的房舍,才能阻止大火蔓延,烧毁更多房舍。但是从未想到,防疫也要如此才行!看着纸上优雅舒展的字迹,他心头不由有些迟疑。若是真如梁子熙所言,他是进言还是闭口不提呢?
  眼见王汶有动摇的意思,姜达赶紧补上了一句:“其实侍疾也可以征召病患亲眷。若是有孝贤子孙愿意侍疾,大可把他都招进隔离区域,照顾亲人的同时,也帮助其他病患,这样岂不全了孝道,也积德行善?”
  “这倒是个好法子。”王汶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只是隔离的病患,要安置在哪里呢?”
  “僻出一坊,或是找间大宅?”姜太医道,“只要勤加消毒,屋内是不会留下疫物的,但是务必要宽敞才行。”
  王汶迟疑片刻,突然道:“也许我能借到城西怀恩寺的僧房。”
  怀恩寺是晋阳一座大寺,并州胡人众多,佛法兴盛,寺庙的规模也很是不小。王汶本人也经常在寺中布施。若是能以僧房为医寮,那么肯去就医的,应该也会多上不少。
  姜达双眼一亮:“那就更好了!疫物一事本就是佛祖指点,若是有能借到僧房,岂不暗合了天理?而且僧人亡故,似乎都行火化之礼。若有人病死,也可借佛名,火葬尸体和遗物,这样疫病更容易得到控制!”
  “如此甚好。”当发现此事样样都暗含佛缘之后,王汶终于不再推拒,拍案定道,“你二人也要尽快拟出章程,供东瀛公参详。若是真能阻止大疫,也不枉这一遭佛祖点化。”
  姜家祖孙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他们并不怎么信佛,但若假托佛名能救治生民,也不介意用上一用。只盼这次,能多救下一些性命……
  ※
  宽敞的僧房内,檀香缭绕。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低垂眼帘,看着面前那卷经文。虽然品目不全,但是经文确实字字珠玑,他早年还曾听过一位西域僧人讲述过类似的经句,不过用的是梵文,而非汉语。
  一个从未离开过中土的弱冠青年,能默出这样的经文,实在不可思议。沉默片刻,他问道:“那位梁施主曾梦到过半是黄金,半是泥土的婆娑雅园?”
  王汶微微讶道:“难道真有此园?”
  “那应是祗园精舍。原属舍卫国祗陀王子,后给孤独长者为迎奉佛祖,向他求买。祗陀王子提出用黄金铺满地面,给孤独长者便散尽家财,取金铺地,最终点化了祗陀王子。两人共建此园,献与佛祖。故称为祗树给孤独园。”
  老僧用指尖拂过经卷第一品里,那行娟秀字迹。这样的故事,并不存于经书之中,却有人能够分毫不差的描绘出来。就算是他,也不敢矢口否认佛祖入梦一事。
  过了片刻,他又道:“不知梁施主所谓的疫物,是否真能防范?”
  “据姜太医所言,前往疫区泼洒石灰水的杂役,无一人感染伤寒。此事我也上报了东瀛公,他大为支持,允诺发下钱粮。若是真能控制住疫病,还有重赏!只是隔离所用的医寮,实在难寻……”王汶咬了咬牙,“若是主持肯借出僧房,我愿奉上三十万钱,为佛祖重塑金身!”
  谁料那老僧却摇了摇头:“此事既是佛祖点化,贫僧自当行方便之门。”
  闻言王汶不由大喜,双手合十道:“多谢主持慈悲!等明日,姜太医就会带人来寺中,打扫僧房,清理屋舍。此一善念,必能救万千性命!”
  老僧微微颔首:“此乃贫僧功德,亦是本寺法缘,多谢王施主慈悲。”
  以慈悲谢慈悲,短短对答,亦深含佛理。王汶此刻哪还有不信之理?满心欢喜的再次拜过,他才依依惜别,离开了怀恩寺。
  等客人走后,一直坐在老僧身后的僧人皱眉道:“师父,把僧房当做医寮,万一寺内僧人染上疫症,可如何是好?”
  “若畏身死,又何必修行?”老僧淡淡道,“既然此事因佛祖点化为引,不如顺水推舟。若是真能防治疫病,并州信佛之人,必会倍增。这才是真正的缘法啊!”
  那弟子恍然大悟。并州虽然佛法兴盛,但是信佛之人依旧以胡人居多。高门之中崇尚老庄,天师道更是信者甚众。若是能以祛疫为由,广播佛法,信佛之人必会激增,说不定就连东瀛公也开始崇佛。这样的大好机会,如何能错过?!
  面上露出了些兴奋之色,他双手合十,道:“弟子必会尽心配合,宣我佛名。”
  “嗯,你去吧。”老僧的目光再次低垂,落在了面前的经文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防疫隔离,东汉就有记载了,不过是强制关坊。晋代也有不让患者家属上朝的规矩,到了北魏就有专门的医院。麻风病则是各代都有“疬人坊”。古代也是很重视疫病的,只是隔离不是非常彻底罢了。
  至于火葬,佛教徒是必须火葬的,只有火葬才有所谓的舍利子。汉代佛教传入之后,平民也渐渐有了火葬的习俗,宋元以后火葬就开始多了,不过后来理教盛行,才有了官方禁令。所以晋代借由佛名火葬,应该还是可行的。
  东瀛公也就是司马腾,现任并州刺史,宁北将军。咳咳这时候显贵的官方称谓会很多,大家表被弄糊涂啦
  第40章 枝繁
  “窑主, 可以开窑了!”一夜过去了, 窑温终于降下, 老练的陶工用手试了试外壁,对江匠头说道。
  “开!小心些,莫让热气冲了。”江匠头咬了咬牙, 用力一挥手,几个陶工立刻围上去,小心翼翼的用木铲挖开封好的窑门。
  站在外面,江匠头有些焦躁的搓着手掌。这次可一定要烧成啊!纸坊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试制出了新纸, 木坊和铁坊也不消停, 奖钱奖人。唯独他的陶坊, 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没烧出新瓷!
  为了这事, 江匠头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风箱虽好, 但是火力不好掌握, 他先后两次改建了窑口, 又费尽心力研究怎么添柴封窑,废瓷烧了一窑又一窑,也亏得如今木坊的活儿多,他们能趁着弄些木材,否则光是伐木,都要累掉半条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