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中多年强韧的壁垒似乎轰然倒塌,他突然就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双亲俱全,手足相依,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难事,也没有什么苦事。
  春风几度人依旧,世事纷扰未识愁。
  他那时已经开蒙,再过一年便能考童生,一心想要读书考功名,伯父摸着他的脑袋说,好呀,弦儿当了大官,以后赵家就不是江湖出身的泥腿子了。
  父亲也说念书好,自己当年也想考科举,不过家里太穷,出不起进京赶考的银子,后来有遇到了你爹,得替他守好崔云,守好赵家,也绝了这份念想。
  然而一夜血雨,淋漓不尽,什么都没了。
  “二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赵鸣筝问。
  他太了解秦鹤洲,秦鹤洲出手,招招直击要害,不死也身受重伤,崔云山庄独立山间,与山下镇子相隔很远,那种情况下赵舞霓想从已沦为炼狱的崔云活着离开,几乎算得上痴人说梦。
  “是师叔救了我。”赵舞霓眉心紧蹙,显然那段记忆即便是单纯回忆都令她倍感煎熬。
  “那天师叔回崔云探望爹爹,却看见满山伏尸,只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我,将我带下山救治,数日后我醒来恳求他带我回崔云安葬亲人,却不想山庄已被大火湮灭……之后我便随他来了徽州。
  “师叔在这里开了间武馆,这十几年来,我随他一起教导孩子们习武,直到两年前师叔旧疾复发,我日日照料在侧也无力支撑,只能关了武馆……我今日回来替他来拿落在这里的东西,没想到在院中遇到了灭族仇人。”
  赵舞霓口中的师叔赵鸣筝并未见过,只隐隐记得似乎听大伯提起过,爹爹有个一同长大的师弟,两人从前很是亲近,为此父亲当年吃了不少飞醋,但后来因理念不合,那位师叔被祖父逐出崔云,从此再未踏入过崔云半步。
  如今看来,自己的师叔便是秦鹤洲口中的李师傅。
  而秦鹤洲,竟是用崔云的剑法,灭了赵氏满门……
  第29章 夜谈
  夜色渐深,赵舞霓开了屋门让赵鸣筝进去再叙。
  久无人居的旧屋已布满灰尘蛛网,赵舞霓拿房内遗留的布块擦拭掉凳上浮尘,之后示意赵鸣筝坐下,询问赵鸣筝如何到仇人身边之事。
  赵鸣筝随口讲了些。
  他总是避免回忆起二十年来与秦鹤洲的点滴,但今日不得不记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二十年来,秦鹤洲或许真的对自己还算不错,若非刻意提起,不会有人知晓两人之间的仇怨,秦鹤洲如同一个兄长,用自己的方式照看教导着赵鸣筝。
  但这些事赵鸣筝没有讲给赵舞霓听,他说得很含糊,只讲了自己如何隐忍不发,如何暗中谋划,如何一点点用药掏空了秦鹤洲的身体,如何夺走了他拥有过的一切。
  但毕竟二十年也太长了,即便含糊带过,也花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讲完。
  “秦鹤洲的孩子当真是你的?”赵舞霓问。
  赵鸣筝一惊,未曾想到秦鹤洲同赵舞霓见面不过半柱香的时辰,竟连这个也告诉了对方。
  但转念一想,赵舞霓见到秦鹤洲,定要不惜代价地杀他,秦鹤洲如今身子本就虚弱,腹中负担又重,多有顾忌,很难安然无恙地击败二姐。倒不如交代了腹中孩子的身世,赌一把赵舞霓会放他离开。
  ……但若离开,为何又要同赵舞霓约定夜晚见面?难道秦鹤洲笃定了自己会替他前来?可自己前来赴约,能改变什么?若赵舞霓执意杀他,自己难道能改变赵舞霓心意?
  还是说……秦鹤洲今夜是在试探自己……或者说在试探周秦?试探自己是否真心?是否会为了他只身赴约?又是否会同赵舞霓出卖他?
  “弦儿?”
  赵鸣筝回过神来,缓缓点头。
  “为什么?”赵舞霓只觉得惊诧,斟酌着追问道,“弦儿,你是有苦衷吗?”
  赵鸣筝嘴角抽动,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爹爹他们私自冶铁,勾结外族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出事前爹爹也有意想让我逐渐开始参与。”赵舞霓坦然说,“师叔离开崔云,也是因为此事。”长辈所作所为,赵舞霓身为人子不想多加评判,也并未有意替他们遮掩。
  “二姐,国仇家恨,你怎么看?”赵鸣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个数月来亘在他心中的困惑,恐怕只有赵舞霓有立场解答一二。
  “我不知道。”赵舞霓与赵鸣筝不同,她早就知道崔云因什么被屠戮,但理智摆在至亲之人鲜血淋漓的性命面前,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更何况,她是亲眼看见亲人们被杀,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二十年来,她也想放下,忘掉一切,却每年都会离开徽州数月,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地找寻记忆里仇人的身影。
  见到秦鹤洲的刹那,所有的彷徨与迷惘都化成了滔天恨意,吞噬掉了一切理智。
  秦鹤洲对她说,你替崔云报仇,就该想到也有人会为那些间接因崔云而死的百姓报仇。
  那个瞬间她动摇了,这细微的动摇最后让她放走了苦寻二十年的仇人。
  “那你呢?”赵舞霓反问赵鸣筝。
  “我也不知道。”赵鸣筝低声笑起来。原来二姐与自己同样迷惘。
  “你和他到底……”
  “二姐,秦鹤洲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只希望你忘掉仇恨,好好生活。”那些抛不下,忘不了,追不回的过去,以后由我一个人来背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