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娇 第36节
  方柔心底一松,转即神思飘飞不着地。
  她并非不愿见沈清清,只是现下身份不同,她是如假包换丘城谢家茶馆的幺妹,与裴昭早定终身,而非那被萧翊从宿丘山带回京都的小师妹。
  沈清清再见她,又会作何反应?
  当初她在庄子听了下人吐露真话,原来是沈家不乐意了,所以才匆忙将她送出王府。她现下前来拜访,大概也是受了皇后的旨意,特来做个样子。
  方柔沉默着,贺世忠主动开口:“夫人,你若不愿与王妃见面,我去回绝了便好。”
  “贺管家!”方柔忽然喊住了他,“我与王妃是旧相识,你……请她来吧。”
  贺世忠不多问,应声退了下去。
  方柔一手捏着话本,五指绷得发白,最后还是平稳了心绪,绕出屏风,在桌前坐好。
  沈清清自是不解内情的,她自嫁入宁王府后,笼共没见着萧翊几面,在王府就更无人约束,除去归宁后偶尔回娘家与母亲说说话,其他时间只能在王府从天明坐望到夜沉。
  萧翊从不理会她的去向,更没让府上嬷嬷多言,只说她想做什么一切从心。
  外人艳羡说她备受宠爱,只有沈清清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冷漠的凌迟。
  前几日她回了趟沈府,听母亲说起这位裴将军心慕的姑娘,得知这女子也出身丘城,模样美貌非凡,心中便觉好奇。
  她当日又得了母亲提点,说皇后娘娘已表了看重的态度,她虽贵为王妃,可也得跟着宫里的贵人行事,能不能见着是一回事,样子还是得做足。
  沈清清听了教诲,又从沈府拿了母亲备好的贺礼,本来心想着应见不着人,走个过场了结此事。
  谁知她在前院坐了不久,那老管家居然领她进了后宅。
  她不由好奇,这位神秘的将军夫人为何忽然改了心意,难不成先前真是身体抱恙,由此才闭门谢客?
  沈清清不及多想,直到她见着那数月未见的美人,心中登时遐思万千,许许多多的困惑不解在这刹那变得分明了。
  方柔站在桌边迎客,她瞧见沈清清一脸错愕,却仍保持仪态没有失准,身边那位嬷嬷眼生没见过,很恪守礼节,没有抬头直视过来。
  贺世忠本想叫名丫鬟在屋里伺候,可方柔说不必,她与王妃说些私房话。旁人便退下,连嬷嬷也被沈清清叫去了院子里候着,不传不必入内。
  两人先是沉默对饮,沈清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克制地一笑了之。
  方柔总算开口:“沈姑娘……”忽而一顿,面上闪过悔意,“王妃娘娘莫怪,是我一时失言。”
  沈清清忙说:“方姑娘,不碍事,你习惯如何称呼都好。”
  方柔听她自然而然地喊了这声久违的方姑娘,心底百感交集。
  她俩原先关系不差,沈清清一直很照顾她,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别有目的,起码与她结交之时,方柔没觉得心底不舒服。
  只是一别数月,一人已心想事成当上宁王妃,而她兜兜转转还是回了京城,要将这桩麻烦事彻底了结。
  方柔也希望自己能够心想事成。
  无论旁人如何猜想,如何误解,如何认为她无理取闹,可方柔能凭着本心说,她不愿与人共事一夫,仅此而已。
  沈清清打量着方柔,犹疑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猜测:“方姑娘,你悄悄离了京城,对么?”
  她用词谨慎,不敢擅自说出那个“逃”字,生怕惹出事端。
  方柔默了默,轻轻点头:“娘娘,此事于你来说不公平。自然,我也并非那样品性高尚,因为这于我来说,更加不公平。”
  她眸色沉静地望向沈清清,直教她愣神,这是她从未在方柔身上见过的气魄。
  方柔的语气很淡:“好端端的,谁又愿与人分享夫君?娘娘,我并非担忧你与我性情不合,日后将要争风吃醋,而是我本就不要如此。”
  沈清清又是一怔,她从未想过。
  她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人人都是如此,莫说世家侯爵,就连普通百姓,但凡家中做营生有些家产的,哪门哪户不是妻妾相伴?
  她的心上人更是矜贵天骄宁王殿下,要他一生一代一双人,不若天方夜谭。
  可方柔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份天家的恩赐。
  “对方不这样想,那不若一拍两散罢了。我回去丘城,没有哪家男儿会瞧不起我,凡事都可有商有量,他们若心头介意我这份旧情,不与我说亲便是了。我不着急嫁人,慢慢过日子,总能找到愿意真心相待的良配。”
  沈清清被她的话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恍惚间听得她说起良配二字,心头泛起一丝苦意。
  良配……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萧翊是那位良配。
  她出身高,与他青梅竹马,虽算不得两情相悦,但她对萧翊早已暗许芳心,皇帝又那样需要她父亲的势力,于任何人看来,他们天生登对。
  可这一切憧憬都随着大婚当日破碎了,他甚至连喜服也没换,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匆匆忙忙离了王府。
  后来她悄悄打听,才知是庄子出了事,方柔……传话的下人说那位方姑娘身子弱,养在庄子也染了风寒,叫殿下担忧了一阵,怕新出瘟疫云云。
  听着荒谬,可她即算是不信,也无从追问。
  萧翊没有食言,他的确给了她体面,给了她正妃的位置,风风光光嫁入王府,可二人的关系竟不如从前那般亲近。
  她难以启齿,那压抑在闺房中最私密的心事,连母亲也不曾知晓。
  她与萧翊甚至未曾圆房。
  宁王府是萧翊抬抬手指便能掌控的禁地,这件事情无人知晓,更无人察觉,对外,他能将一切瞒天过海。
  沈清清不知道她现在算是求得圆满,还是自筑囚笼,她现在甚至有些羡慕方柔。
  她沉默了半晌,几乎下意识地问:“我从未见你这幅模样,如此说来,裴将军对你来说便是那位良配?”
  方柔垂眸一笑,俏颜生花:“将军敬重我,人也格外细心,与他相处我觉着轻松自在,心底没有那样多的忧虑。”
  沈清清见她俨然一幅沉浸在爱意当中的模样,心中大为感慨,还不待开口,门外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柔谬赞,再夸几句弈宣可要脸红了。”
  说话间,裴昭已提袍进了屋。
  第41章
  ◎他很嫉妒裴昭◎
  方柔听清裴昭的声音, 当即露了笑脸,站起身向前相迎。
  这个姿态又叫沈清清分了神,她见过方柔与萧翊相处,向来是萧翊主动多些, 方柔起先笑容也多, 可不知为何到后来, 她总察觉出一丝小心翼翼。
  眼下见着方柔拉着裴昭的胳膊,柔声细语问他去了何处, 说了何事,又说起惦记上回在小北街那家南派馆子做的卤水鹅, 央着裴昭今晚带她出门打牙祭。
  姿态娇俏讨喜, 巧笑盈兮, 教人如何不折腰。
  沈清清不知道方柔是否也曾这般面对萧翊,只是在她与方柔初识那阵子,这位灵动有趣的美人只能在西辞院虚度日月,初时还能察觉她对萧翊的爱慕之情,到后来……连红果绿芜都品出了古怪。
  她们今日再见,沈清清才真正意识到, 方柔的性子外放开朗, 止不住地爱笑, 还喜欢与裴昭打闹逗趣,并不是她在宁王府见着的那位沉静寡言的娇柔美人。
  而裴昭也与外界传闻相去甚远, 绝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只要方柔所问所求,他无不轻声作答,知无不言, 言语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也没有指责她恃宠而骄的嫌弃。
  许多世家夫妻间是说不上多少话的, 甚至连她的爹娘也如此。
  父亲在外的事务从不摆在母亲跟前说,黄氏也十分守节从不多嘴过问。是以,她自小明辨事理,知晓一家之主对外,当家主母持内,平衡克制方能维护家族的和睦。
  可这并非恩爱夫妻间应有的姿态。
  夫妻之间,应当像方柔与裴昭这般相处才对……旁人瞧着都能生出一丝甜,每一天都有盼头,而不是像她如今,只得打听夫君的行迹,甚至许多时候,连打听也无果。
  沈清清神思飘远,见方柔在闹,裴昭只是拉着她的手淡淡笑着,心中生起无限感慨。
  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罢了,裴昭拉方柔走向前,朝沈清清施礼:“裴昭见过宁王妃。”
  这声敬称将沈清清的思绪扯落在地,与她听来竟有了一丝憋屈的意味。
  她回过神,忙朝他颔首:“裴将军有礼。”
  方柔见着心上人,此际心情舒爽,下意识笑道:“娘娘,小北街那间馆子你去过么?若没旁的事情,你与我们同去吧!”
  沈清清再次深刻认识到,方柔的确热情纯善,心思简单。
  裴昭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望向方柔,似乎并不介意。
  可沈清清摇了摇头:“那馆子我还未去过,只不过今夜怕是没口福。尚书大人作东宴客,早前李公子说了门亲事,两家人头回见面,请了殿下作见证,我须得同去。”
  方柔听得此言,嘴角一颤,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复了平静。
  裴昭轻笑:“无妨,下回若我不得空,还请娘娘屈尊陪夫人再去一回,满足她这口腹之欲。”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了过去。
  方柔闻言低笑,抬手轻推了他一把,语带娇嗔:“将军好不讲理,明明是你爱吃新鲜,在娘娘面前却把自己摘干净。”
  这一下,又叫沈清清晃了眼。方柔旁若无人地释放着对裴昭的爱慕,实在性情外放,与她所见的任何一位女子都不相同。
  方柔真心爱慕一人,竟能这般坦然地将心思和盘托出,主动而热情,姿态真切相守相待,让对方不必猜忌迂回,尽情享受这份爱意。
  她心中泛出一丝苦意,又带了些欣慰。
  方柔的确变了许多,又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性情,连她也由衷欣赏,何况是男子。
  她暗赏方柔那份逃离的勇气,与其将方柔关在王府郁郁寡欢,倒不如将这只雀鸟放出牢笼,得以自由高飞。
  方柔现下这般自在安乐,她瞧在眼里也自发地为她感到喜悦。
  三人又对坐闲谈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沈清清传了嬷嬷入内将贺礼呈上。
  期间嬷嬷只悄眼看了看方柔,面上并无异色。
  此事了,三人并没多说旁的解释,可彼此心知肚明。沈清清此刻竟暗自庆幸,萧翊对她不闻不问,夫妻间不说话也成了好事,免去她可能会面对的盘问。
  萧翊心中作何感想她不知晓,可若他问起,沈清清打算瞒过去,就说她也没见着,送去贺礼便离了将军府。
  贺世忠将沈清清送出大门,宁王府的马车悠悠离去。
  就在马车离去后不久,一道灰影拔身而出,汲汲消失在屋檐之后。城东宁王府,萧翊坐在望湖院的书房之中,静听暗卫回传的消息。
  那传话的年轻人已说完许久,屋内却寂静无声。
  何沉大气不敢出,暗卫一直低着头不敢擅动,直到萧翊冷哼:“一拍两散,是么?”
  他修长的食指轻敲书案,屋内传出一阵空堂的闷响,却令人不寒而栗。
  “不着急嫁人,没人瞧不上她……”萧翊冷笑,“不愧是孤看中的女子,果真好气魄。”
  他收了动作,忽而朝后靠在椅背,抬眸瞥了眼暗卫,“小北街哪间馆子?”
  “回殿下,方姑娘说的是竹南小馆,上月才开张。”暗卫稍抬眸,却见着何沉朝他打眼色,忙继续说下去,“属下已打听过,今夜小馆的雅间都已定了出去,名目里没有裴昭。想来方姑娘是临时起意,二人前去只在大堂雅座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