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身为一名夜血者,曼托菲尔就算在未中诅咒、魔力充沛的时期,也从未在赛巴斯钦进门前甦醒。
  然而这个维持四十近五十年──算上赛巴斯钦的父亲与祖父就有一百五十年了──的纪录在今天被打破了,当老管家推着餐车进入房间时,曼托菲尔人虽然还在床上,双眼却没有闔上。
  赛巴斯钦顿住一秒,转身闔上房门,将餐车推到床前的小餐桌边,走向窗户一面拉开窗帘,一面如往常般微笑道:「午安,曼托菲尔大人。」
  「午安,约瑟夫。」
  曼托菲尔赤脚踏上地板,顶着捲翘的头发、隐隐泛着血丝的眼瞳走向餐车,拿起车上的玻璃咖啡壶,直接以唇就壶连喝三大口。
  这个举动让赛巴斯钦放开窗帘的拉绳,盯着夜血者直到对方放下咖啡抹嘴,才握住绳子重新拉动帘子问:「需要再煮一壶吗?」
  「需要。」
  曼托菲尔放下咖啡壶,拉开椅子坐下,仰头揉掐眉心道:「我一夜没睡。」
  「看得出来。」
  赛巴斯钦拉开最后一扇窗的窗帘,来到曼托菲尔身后,从口袋里掏出梳子理顺分岔的银发,扬着嘴角浅笑问:「带多米尼克先生参观布洛捏尔森林是这么令你紧张的事吗?」
  曼托菲尔揉眉的动作停滞,放下手抿起嘴抬高眼瞪向老管家。
  「抱歉,我多嘴了。」
  赛巴斯钦浅浅一笑,继续梳理曼托菲尔的发丝道:「您当然会紧张,毕竟不管是在我或家父、祖父担任亚特伍德庄园管家的时期,您都从未以导游的身分带人进入布洛捏尔,多米尼克先生能获此殊荣真是令人欢喜。」
  「约瑟夫……」
  「我没有嫉妒的意思,只是相当好奇在我返回庄园疗养的这两天,两位遭遇了什么事?」
  赛巴斯钦瞄了曼托菲尔的脸一眼,放收起促狭的笑道:「我十分乐见您邀请多米尼克先生游览布洛捏尔森林,因为这表示您将他视为朋友甚至领民之一。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您与多米尼克先生的关係已拉近,为何这几日在与他互动时,无论言语还是动作都比先前拘谨小心?」
  曼托菲尔双唇微啟,静止片刻再缓缓合拢,盯着只剩三分之一壶的黑咖啡不发一语。
  赛巴斯钦没有漏看主人的表情变化,浅灰色的眉毛聚拢,收起梳子柔声道:「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随时恭候差遣。」
  曼托菲尔点了下头,望着老管家转身走向衣橱,拿出前一晚备妥的衣裤配件,思绪缓缓由房内飘出,回到五日前华盛顿五星级饭店的总统套房内。
  当莱奥向曼托菲尔述说自己的过去时,充塞在夜血者心中的情绪只有两种──极度的惊讶和同等的愤怒。
  曼托菲尔惊讶的是莱奥生在如此破碎、混乱、某方面来说还相当失能的家庭中,居然能好好长大,还没有变成一个偏激、仇恨社会、自暴自弃的人;愤怒的则是莱奥周围的大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带来的痛苦远多于保护或支持。
  从头到尾都不见人影的父亲不用说,那与其说是妈妈不如说是妹妹的母亲、带来金钱可也给予负担甚至造成心理阴影的叔叔、教导莱奥性爱技巧再因为嗨过头把警察引来的老师们、意图用支票与索菲的未来逼走莱奥的琼斯夫妻……扣除只出现过两三句话的邻居,在自述中出现过的大人不是需要莱奥的帮助,就是给青年带来难以復原的伤害。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令曼托菲尔怒气沸腾的点,最令他生气的是莱奥离开房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希望我不存在。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一连串错误与悲剧,和那名当时只有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九岁和二十五岁的青年没有关係,他只是尽力照顾每一个人,却在眾多无法控制的人事物上栽跟头而已。
  曼托菲尔想告诉莱奥,他没有犯错,他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中最需要也最应该存在的人,可是夜血者清楚这些话对方听不进去,所以他只是静静抱着人类,直到肩上的哭声止歇。
  但这只是治标不是治本,曼托菲尔也不能容许自己在知道他人心底有个溃烂、流脓的伤口后,别开眼装作不知道没看见,因此他在返回亚特伍德庄园后,就一直在思索让莱奥释怀的办法,然后在两天前在森林中做例行巡逻时灵光一闪找到解答。
  不,说解答也许还太快,但这已是曼托菲尔所能想到最佳也最有可能成功的法子了,如果向赛巴斯钦求助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但莱奥的自白太过私密、鲜血淋漓,不适合告诉第三人,即使那人是个完全可信赖也一样。
  ※※※※
  由于曼托菲尔的心思全都放在五天前的对话上,以至于当他回神时,才发现赛巴斯钦准备的不是穿惯的长版三件式白西装与皮鞋,而是绿底绣金纹的马术装和半筒马靴。
  「考量到您今日的行程,我挑选了较适合活动的穿着。」
  赛巴斯钦见曼托菲尔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眨了眨眼无辜的问:「我昨晚徵询过您的意见,还将衣服拿出来给您看过,您忘了吗?」
  ──我根本不记得你有问过!
  曼托菲尔在心中吶喊,但基于对老管家的信任与记忆的模糊──他昨晚整夜都在脑内模拟参观路径与可能意外,没有将话喊出口,只是动动手脚、转转腰肩,确定自己可以正常活动后,就抱着复杂的心情坐下来喝完燕麦粥,踩着有些束脚的马靴离开房间。
  当曼托菲尔从宅邸中央的主楼梯下到一楼门厅时,莱奥已经在厅内等候,他背对夜血者蹲在厅堂右侧的石柱旁,拱起的上身穿着黑面火焰纹的夹克,双腿被迷彩长裤所包裹,脚上套着夜血者看过许多回的褐色军靴,风格、配色一如往常嚣张凌乱,但却意外的不惹人厌。
  曼托菲尔的肩膀稍稍放松,步下阶梯来到莱奥身后,看见对方双手压膝瞪着跟前的登山背包和野餐籐篮,皱了皱眉问:「你在做什么?」
  「呜啊啊!」
  莱奥原地弹起,回过身发现出声的是夜血者,压着胸口吐一口气道:「是你啊曼托菲尔……不要吓我。」
  「我没有。这是你要带的装备?」曼托菲尔手指籐篮和登山背包。
  「算是,不过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
  莱奥抓抓头,双手抱胸俯视篮子与背包道:「考虑到我们今天会在森林里待到晚餐时间,我在背包中塞了一些野炊工具、食材和乾粮,可是今早我在厨房装水时,赛巴斯钦告诉我不用那么认真,当成半日野餐就行了,然后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和他一起做了一篮子的野餐点心。」
  「所以?」
  「所以这很令人烦恼啊!拎着野餐篮去走森林太不方便,要通通塞进背包空间又不够,必须把野炊道具和水拿出来才够放,可是野外活动不带水……哇啊啊啊!为什么我当初没买最大尺寸的背包啊!」莱奥抓着头发哀号。
  曼托菲尔在哀鸣声中走向大门,先开门再从口袋中掏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银种子,双脣贴着银皮低声念了几句咒后,将种子拋向门前的绿地。
  银种子在落地瞬间发芽,嫩芽迅速生长、发叶、缠绕、交织成一匹和夜血者差不多高的银白骏马。
  「哇,那是活的吗?」
  莱奥的声音忽然响起,人类不知何时与曼托菲尔并肩站在门口,蓝眸直直盯着在草皮上甩首、踱步的银籐马,不见先前的烦恼,只有纯粹的惊奇。
  「不太算,它是我的使魔,和我、作为原料的树灵共享灵魂。」
  曼托菲尔答得平淡,胸口却涌现一丝得意,在心中发出召唤的指令,银籐马立刻掉头奔向门口。
  曼托菲尔顺顺银籐马叶片状的鬃毛,把手放上结实的马背道:「把野餐篮和背包放上来。」
  「欸,你做那么漂亮的马出来,只是为了扛篮子和背包?」莱奥愣住。
  「你想骑也可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可以骑?」莱奥双眼闪亮地注视曼托菲尔。
  曼托菲尔的心口微微抽动,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十岁的莱奥──虽然他没见过,但可以想像──趴在玩具店的橱窗前,睁大眼睛望着玩具木马的景象。
  「有何不可?」
  曼托菲尔听见自己如此回答,没错,面对一个对于父亲的失踪、母亲的依赖、社会、法律与命运的玩弄都没有怨言的孩子,让他骑马开心一下有何不可?
  莱奥迅速绽放笑容,转身跑回柱子前拿起登山背包、籐篮,将背包和篮子放至马背上,在瞧见马背自动伸出藤蔓固定两者时惊呼一声,犹豫几秒后伸手抓住马儿身上的银叶,蹬地试图攀上马身。
  莱奥上马的姿势、重心和施力点全都不对,如果爬的是一般马匹,别说是成功骑上了,恐怕还会被恼怒的马儿踢两脚,不过他面对的不是真实的马,而是听令于夜血者的使魔马,因此在人类失足摔上草地前,银籐先行绕住他的手脚,将人直接拉到自己身上摆好。
  银籐马的动作太快也太突然,令莱奥本能的抱住马脖,顿了两三秒才松开手,拍拍马头顺顺叶状鬃毛,前倾、后仰、扭腰几回后,举起手模仿牛仔甩绳的动作,「咿呀」一声轻踢马肚让马儿在草地上奔跑、转圈、跳跃。
  曼托菲尔站在门口看着莱奥与使魔嬉闹,玫瑰色的嘴唇扬起半分,再缓缓降回原处。
  明明是这么美好的孩子,为什么周围的人都不懂得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