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星(4)
  我至今无法回忆那两年的时光,就像我无法像齐乐坦然地讲述我、泠泠还有星星的故事。
  我在妈妈和哥哥去世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我习惯把从前的那些美好回忆都掩藏起来,如果从未拥有,就不必体会失去的痛。
  我不知泠泠是如何去“处置”独属于我们的那些回忆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在深夜看着她熟睡后仍旧美丽非凡的脸庞思索,昨日种种对于她来说算什么?
  我至今无法弄清楚那时被亲人毫不留情抛弃的我到底有哪里好,我甚至在想遇到她已经耗尽我前半生的运气,或是我遇到了那么多厄运,只是为了在此刻遇到她。
  临近高考的那半年,我看着泠泠窝在J市我的那张床上呼呼大睡的样子,被自己心里突生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我竟然萌生了放弃回到B市的想法,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从前觉得偌大的空荡荡的别墅,原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人就能填满。
  事实上我也真的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了行动,那年回京过冬的时候,我在餐桌上将话题引到半年后的高考上,爷爷无疑问了我想要考哪所学校。
  我没有直接回复爷爷说我要留在J市读书,那样爷爷势必能察觉出一定有让我愿意留在D省的原因。我太清楚家里人的手段,所以引出这个话题不过是看爷爷的看法。
  我跟爷爷说暂且还没有太明确的意向。
  爷爷沉默半刻,说年轻人做事情要有方向,我迟早要接家里的班,政法大学或是外交学院,要看我想走什么路。
  我心向下沉了一沉,爷爷对我已是偏袒,家里长辈或是同辈的路,向来都是爷爷一手定下,唯有我这里仍下放了些选择权。
  我不再敢提我的想法,只是点头,似乎在爷爷这里,我高考后回到B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我曾经迫切要做到的事,此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是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让事情有了转机。
  万家同司家向来在政事上有分歧,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知为何我在那年回京后屡次在家中听到司家的名字。爷爷甚至在一次吃饭时因接到一个电话勃然大怒,离席而走。
  我离家已有六年,难免对家里的事有些陌生,却正因我的经历让我得知了事情全貌。
  由于我鲜少归家,大部分时间又不出现在客厅等地。家里一些做事的人并不知我所住的那个房间有人。
  我向来在夜晚难以入睡,尤其是泠泠不在身边的时刻。
  我在夜半时分听到一声异响,警觉地开了房门,面前的人让一向冷静的我也差点喊出声。
  门前是我的表哥万俟峥,他浑身是血,横躺在地,我本要叫人,却感到他拉住我的裤脚,示意我不要出声。
  那时我心中的震动时至今日仍无法消怯,那夜我不知何来信念和勇气,我一向钦佩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却连缘由都没有问就帮助表哥逃至香港。
  我至今无法想明白那个原因,我同万俟峥并无过多接触,他五岁时才被送到万家,是外传的私生子。可也许是因为我在那一刻嫌少地同面前的人心意相通,那双即使忍受剧痛也冒着光亮的眼睛,让我心骤然一痛,我似乎在那一刻意识到,比起归往,我心中占上风的是逃离。
  我在隔年春天收到表哥从香港寄来的信,信里他向我陈述谢意,并同我讲述了他的爱人。我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惊讶,原来表哥是为了波波姐才背离家族。
  信件末尾说他并未在异乡寻到爱人,寥寥几笔惹我也难耐非常,不知表哥如何在香港苦度这些时日。我破天荒地用力拥紧身侧的泠泠,我将她吓了一跳,可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悲伤并未挣脱,甚至用手轻轻安抚我。
  在妈妈去世后,我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却也从未如此害怕再次失去。
  我听到泠泠小心翼翼地叫我“陈忆许”,那是我第一次完全自愿地接受那个名字。
  我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闷着声说:“嗯。”
  她又轻轻拍拍我的背:“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也许就是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也许我真的并不是迫切地需要回到B市,回到父亲和爷爷身边。
  我只是迫切地想要回到家里。
  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也许走那一条道路将会意味着永远失去爷爷和父亲的帮助,意味着前所未有的艰难。
  可是为了泠泠,我愿意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因为我想,泠泠就是我的归处。
  但好像人生就是这样,你所求的永远难以触及,你害怕的总是在美满到来前面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