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夏 第10节
  结果下雨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向来如是。
  车站没有雨蓬,硕大雨珠如倾倒的一般砸在她身上。她用手挡在头顶,从椅子里起身,想跑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在这个时候,前面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撑了把黑色的伞,伞往上抬了抬,露出伞下那人在夜色里过分俊美的一张脸。
  他停在她面前,伞朝她倾斜,替她挡住了兜头的雨。
  两人站在一把伞下,伞面上是噼噼啪啪的声音,雨珠顺着伞骨往下坠,她的心也被雨水敲击着,跳得砰砰砰。
  段融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格外漫不经心,于漫不经心里又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嘲:“你们家司机谱儿挺大,敢让你等这么久。”
  他重新看回她:“哪请的?”
  她垂眸,眼睛眨了眨。到底是担心被他看穿,抿了抿干燥的唇,低声:“我这不是刚回国不久吗,我妈就随便给我请了个。”
  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会抱怨的人,但此刻必须得抱怨一两句,才比较符合她娇贵大小姐的假身份:“确实太不敬业了!我回头就跟我妈说,让我妈开了他!”
  他并没说什么,半转过身,一手帮她撑伞,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吧,送你回家。”
  沈半夏脚步沉重地跟在他身边,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忐忑就多一分。
  她并不知道康芸在这里的住处,就算段融知道,把她送了过去,可是她又要怎么顺利地走进别人家的住宅。
  她随时留意着街上有没有出租车开过,但凡有一辆过来,她就要拦下坐进去。
  但是一直到段融带她去了地下车库,街上都没有一辆出租车的影子。
  这个时候再拒绝段融送她回家的请求,好像就有些奇怪了。
  她硬着头皮跟过去。
  段融收了伞,一把伞湿漉漉地拿在手里,他的手心被雨水浸湿。
  “那个,你要开车吗?”她问:“你刚才喝酒了。”
  “司机开。”他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顿了两秒,侧低头看她,这回话音里又有了逗弄:“我家司机没那么难等。”
  她不说话了。这人一向这样,逮到机会就要揶揄一两句,不然他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跟着到了他那辆黑色莱肯前,他拉开后车门,用下巴示意了下,让她上车。
  沈半夏往车里爬过去,车里有点儿黑,她一时没适应,膝盖撞到了座椅,脚下一绊,哎呦一声跪了下去。
  段融在她膝盖与地面接触前伸手捞了她一把,捏着她胳膊把她提起来。
  她胳膊很细,皮肤嫩滑,摸上去像牛奶。他担心自己抓不住,手心里用了些力气,拉扯着她往上提。
  她站稳脚跟,低着头,耳根不知不觉红了。被他捏住的那部分皮肤迅速发热,发痒。
  胳膊挣了下,挣开他。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前面驾驶座上的司机张庆已经把车内顶灯打开,光亮盛放,看起来不再那么黑了:“小姐没摔着吧,都怪我,我忘开灯了。”
  “没关系的叔叔,我没摔着。”
  沈半夏已经坐进车里,旁边的车门仍开着,段融一手撑车门,一手插口袋,站在那里看她。
  等了会儿,不见她有往旁边错一个位置的反应,他淡嗤了声:“行。”
  紧随着这个字后的,是他把车门关上的举动。他并没有如沈半夏所想那样去坐前面副驾驶,而是从车头绕过去,到了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坐进来。
  坐在了沈半夏旁边。
  沈半夏紧攥住裙角,呼吸停滞,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一直到憋得快缺氧才重新呼吸。
  车内灯光熄灭,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段融在椅背上懒靠着,突然问了前面的司机一句:“张叔,您今年多大了?”
  张庆回:“四十三了。”
  段融侧头,目光落在从刚才开始就紧张得过分的沈半夏身上:“听见了?”
  沈半夏不解看他。
  他倾身,离她近了些。随着他靠过来的动作,她的呼吸再次屏住,眼睛不自觉睁大,唇微张。
  “张叔四十三,”他压低了声音,墨一般的眸子在昏暗环境下仍显得蛊惑人心:“老子只有二十五,跟他怎么都轮不到一个辈分。”
  沈半夏:“……”
  “所以,”他语气里有了威逼利诱的味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叫他爷爷,”过了两秒,剩下的话被牵引出来,声音要命得好听:“要不你喊我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对视
  车里很黑,段融有意压低声音,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用气声跟她说。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朵上,带了淡淡的酒香,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
  沈半夏紧张得脖颈里都红了一片。
  段融的个性一向如此,看起来高冷不好接近,但其实很爱捉弄人。沈半夏想起她在上初一那年,因为脸上过敏,对自己总是很不自信,在外面不爱说话,个性沉闷。即使如此,段融都常会跟她开玩笑,故意逗她。
  有一次班里有个男生,追过来跟她走在一起,安慰她不要在乎别人说的话,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跟仙女一样。等以后脸上的过敏好了,她一定是个小美女的。
  段融那时候就在离她两步远处,听到小男生的话后忍不住低头抽着肩膀笑,笑得特别欠揍特别让人生气。
  等那男生走了,沈半夏气鼓鼓地问:“你笑什么?”
  段融低头看她,挑眉,嘴角斜斜往上勾,样子很坏:“呦,我们小哑巴肯说话了?”
  那时候她很少说话,像个哑巴一样,难得能跟人对话。因为这个,班里的人除了嘲笑她丑外,还会用“小哑巴”来羞辱她,搞得她听到小哑巴三个字后,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可是这三个字从段融口里说出来,没有了任何侮辱的性质,却多了股安慰和哄,甚至让她觉得亲昵。
  从那以后,她对小哑巴这三个字不再那么敏感,听到别人这么叫她,她也不会伤心了。
  “我们小哑巴不仅会说话,”他抄着兜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一张好看的脸上带了让人着迷的笑:“说话声音还好听。”
  她脸上发红,但是还好,她戴着口罩,他看不到她有多害羞。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那你到底笑什么?”她又问。
  “你这么受欢迎,”他迈着两条长腿慢慢悠悠地走,身上披着傍晚时的夕阳光照:“有小男生喜欢我们小哑巴,哥哥为我们小哑巴骄傲。”
  他离她近了些,手从裤子口袋里伸出来,在她露出来的耳朵上捏了捏:“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你的。”
  过了两秒,又说:“哥哥也喜欢你。”
  他只是在安慰她。他经常这样安慰她,因为那年她实在太惨太落魄,脸部莫名其妙过敏,不受班里的人喜欢,被人排挤,被人骂丑八怪,交不到朋友,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所以段融三不五时就会这样安慰她,用好听的话,以好听磁性的嗓音说出来,让她知道她并不是那么不堪,她其实是很好的,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
  但是别人喜不喜欢她,她不在乎,她只希望段融能喜欢她。
  后来,真的有很多人喜欢她,但只有段融对她的喜欢,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喜欢。
  他对她的喜欢,是一个哥哥对需要帮助的小妹妹的关爱。
  她才不稀罕这种施舍般的关爱!
  那年他比她高好多,她每次都需要把头高高仰起来才能与他对视。她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该多奇怪啊,她还只有十一岁而已,怎么能说喜欢这种话呢?别人该觉得她奇怪了。
  她只有努力长大一些,长到十八岁,到那时候,才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她是喜欢他的。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而是想起他的时候会心动,想与他终生厮守的喜欢。
  她跟在他身边走。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段融发现她的步子变慢,应该是走累了。
  他看了看她校服裙摆下两条小细腿,她长得实在太瘦,身无四两肉,看起来单薄又孤弱,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走累了?”
  是个问句,但是并没有等她回答,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向前,左手搂住她膝弯的位置,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单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坐在他胳膊上,这下要比他高了,需要低头才能看到他。
  “哥哥抱你走。”
  他的话十分自然,举动也很自然,让人毫不觉得突兀。好像他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哥哥和妹妹,他现在只是在履行照顾她的职责而已。
  但她的脸更红了,心也跳得快,无处可以安放。
  那天他就那么单手托住她走完了剩下的路,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
  后来高中部校园网里被人贴上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段融单手抱着个戴口罩的小女孩,让那小女孩坐在他的胳膊上。
  学校女生们义愤填膺,秉持着得不到段融就要把他毁掉的准则,在那张图下盖了几万层楼,每一层都是在指责段融勾引初中部小女生,把他骂得很难听。
  那件风波的最后,是段融被学校严重警告,差一点儿就要被勒令退学。女生们并不想让他退学,只是想让他知道错,以后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高中部,做高中部人人都可远观的校草而已。于是她们在网上发动了新一轮冲击,由先前指责段融的嘴脸转变为替他开脱,说那个女孩其实是他的远房亲戚,他只是在承担照顾妹妹的职责而已。
  学校放过了段融。
  果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于段融的命运,靠着千千万万人的键盘就可以毁灭或是拯救。
  事情过去几天后照片被人干净利落地删除,谁但凡敢放出来就总有女生冲过去把那人祖坟都掀了。结果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又因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消息不通,并没有人知道段融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从这件事情以后,段融再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单手把沈半夏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胳膊上了。
  甚至连走在她身边时,他都会保持一段与之前相比要远半步的距离。
  但是依旧会时不时揶揄她一两句。
  现在的段融跟那个时候的段融并没有多大变化,个性依旧懒散不羁,浑身透着股混不吝的气质,让人看不透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用一层层的面具把自己伪装起来,表面上看,他对什么都不在意,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也没有什么值得引起他的兴趣。
  但是万珂应该算是意外。
  想到这里,奔腾而出的回忆打住。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不然她心里又会滚过一阵一阵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你怎么还过不去了,”沈半夏故作无所谓地开口,说话时还抬了抬下巴,营造出一副特别潇洒特别不屑的样子:“我不就是喊过你一次表叔吗,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喊您老人家表叔了,行不行啊段先生?”
  她样子长得软萌无害,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稍微有些表情的时候,整个人就可爱得不行,可爱到让人心里发痒,喉咙发紧。可是在俏皮中,偏又落拓着一股淡然的沉寂,平常人很难看得出来,只有段融从她频频泛红的眼睛里读了出来。
  这几次每次看到段融,她就眼睛就会突然红起来,里面浮动着要落不落的一层水光。直到现在,在昏暗的车里,段融都能想象得出,她看着他时,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可眼睛却寂然。
  仿佛他是她很久不见的故人。
  “段先生?”段融往椅背上靠,手肘搭在窗边,移回视线淡淡笑了声:“没大没小。”
  这四个字说得极其缱绻而悠长,尾音拉长,后面跟出一片被烫热了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