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第三部
  “所以,为了实践她的诺言,你妈妈把你送到美国来了?”
  麦可坐在我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半倚在他的怀里,他就用双臂把我圈在他的胸膛前,好像在保护受伤或重病的宠物一样.
  鸟鸣声,在遥远的四处隐约但清脆的此起彼落.
  原来,天已经亮了.
  我感觉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顿,整个人淹没在黑色的黏液一样的伤痛里,没有办法挪动半分;我们竟然就这样坐在外面一整夜?我无言的点点头.
  “你还是可以找他不是吗?电话,email,或是偷你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去?”说到最后一句,麦可自己嘿嘿的笑了两下.
  我的确是可以找他的,而且,我确定我有找过他,找得千里迢迢,筋疲力竭,可是–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哪里,有一个庞大的黑洞,我看不见那洞里有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在那洞里,而光是想到那个洞,我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动和痉挛滚过全身,巨大的悲伤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像电极一样烧灼我的神经,我不觉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费尽力气努力的去想,可是茫然昏沉的脑子里像被浇了一锅烧滚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凝固,而且密不透风的包裹住.
  那黑洞里究竟是什么呢?我穷尽所有力气对抗一种神秘不知名的力量,好像沉溺在湖泊的底层,拼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一窥世间的究竟,可是我没有办法,怎么样我都没有办法!鬱闷,烦躁,不安,忿然….我不禁咬紧牙关,双手紧握,身体不觉颤抖起来,觉得失去呼吸,眼前也出现白茫茫像云雾一样的东西…..
  “桐!桐!你怎么了?!”
  麦可的急切的声音彷彿来自远方的另一个世界,显得不真实,不确切,但是我被他摇撼着却是事实.他的声音随着摇撼而渐渐拉近,我茫然恍然地转首望他,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紧张.
  麦可双眼圆睁的瞪视着我,那样的惊愕,恐惧,好像霎时间我变成什么妖魔鬼怪一样,我们两人相互怔视了好几秒鐘,然后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说:
  “没什么,“他习惯性的伸手拢了一下头发,好像在帮自己挥一把汗:“我刚才以为我看到….”
  就在这一秒,我们背后的落地窗哗一声被打开,舅舅一脚跨了出来,几乎要踩到麦可–可是,麦可是不可能被”踩到”的不是吗?但这仍然让我们大吃一惊,直觉反应的我们各自往两旁闪去,然后我赶快站起来,跟舅舅说”早”.
  舅舅面朝着湖,没有回覆我,麦可在旁边用食指横向拉过脖子,做出”割喉”的动作,虽然明知舅舅不会听到,但他还是很小声的说:“你一夜没回去,要挨骂了.”
  不过,舅舅仍然只是对着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没有打算开口骂我的样子.
  麦可对我小小的挥挥手,好声好意的说:“我先走,留一点隐私给你们.”
  我想问麦可那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是我若在舅舅面前开口跟麦可讲话,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只好用依依不捨的眼神,悄悄目送麦可的身影朝着树林走去.
  在同时,舅舅开始迈出脚步,信步朝着湖走去,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着.
  朝阳从舅舅的左前方照来,我走在他的阴影下,一路默默无言.在湖边,舅舅停住脚步,喃喃地叫了我一声:“桐….”
  我转首望他,他的眼光落在湖面上,眼睛微瞇着,神色竟是几许落寞,我忽然发现他鬓边多出了一些白发,是我刚来他家时没有的.我不禁对他感到歉意,低声的开口:
  “对不起我在屋外过夜,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舅舅继续望着湖几秒鐘,然后垂下头叹出一口气,回身往屋子走去.
  我只好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回去.
  舅舅前脚刚进门,表弟就在厨房冰箱门后面用英文喊:“他妈究竟什么时候要来啊?!”
  “他妈”?他是在说我妈吗?我妈要来这里吗?我不禁大吃一惊,脚步停驻在落地窗前.
  舅妈半个身子探在厨房边上储存乾货罐头的超大柜子里,她闷着的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她还没有确定!可是不管她什么时候来,你都得要收拾你的房间,不要把客厅书房弄乱!”
  “你不要老是跟我讲收拾房间好不好?!她又不会来我房间!”表弟不耐烦的说:“我是说我要找同学来过夜,我要用客房!她倒底哪天来啊?我要去约人耶!”
  “为什么你要用客房?为什么不睡你房间?”舅舅问.
  “我要找三个同学来啊,我房间太小了睡不下!”
  “再睡不下也不准睡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不要再给我弄乱!”舅妈堵住他.
  表弟嘟着嘴,眼睛瞟来瞟去,嘴巴没有发出声音的抱怨了一小阵子,然后换了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慢慢的开口:“等她回去后,我想搬去客房….”
  “为什么?!”舅舅和舅妈两个人同声问出.
  “我房间太小了!我长大了,需要大一点的房间!”表弟理直气壮的说,然后又低下声嘟嚷着:“我不要睡在那半边,他….”
  我心下马上明白,他是不要跟我睡在房子的这半边;天哪,我们中间还隔一个厕所耶,我这么”毒”吗?连跟我一起呆在房子的半边都不行?我回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我疲倦的把自己掷到床上,手臂横搁在额头,目光没有目标的怔然往前,进入眼帘的是墙上的莫札特海报,而我知道我的头枕在钢琴键枕头套上,身下躺着小提琴毯子;舅舅和舅妈真的对我很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这间房间装潢成这样,可是这些东西都让我无可救药的思念彦,而感到重病一样的无力和哀伤.彦~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觉得自己又站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前,晕眩袭击着我,我想朝那洞里跳下去,可是我好像被吊在树下的犯人一样,甚至连粉身碎骨的选择权都没有!
  我翻了一个身,不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侧身躺着,手肘枕在头下,感觉孤苦零丁的寂寞;这张床上,我几乎已经很少一个人睡了;我忍不住伸手来回轻抚着麦可向来躺的地方,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容顏.彦和麦可–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如果不是舅舅走出来,被他撞个正着我没有在房子里过夜,我是不会在那个时候让麦可离开的–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他讲所有彦和我所有的事,但是,就算已经讲得太多,我仍然觉得我好像少讲了很多话;不是关于彦和我的,而是–在麦可和我相识时间虽短,但爱意深切的情况下,我向他托盘而出彦和我的这一段,他会不会因此感觉受伤呢?尤其,讽刺的是,昨天我们的话题开始在”他不会离开我,但我会离开他”,今晨结束在”可以偷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台湾去找彦”,虽然麦可说得打趣,可是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床上很寂寞,可是麦可呢?他孤单迈向林子,在听了他爱的人一夜的爱情故事之后–我是什么样的混帐,没有安慰,没有解释,而就这样放他独自一人?!
  我掩面呻吟,欲哭无泪.
  我想爬起来出去找麦可,可是我听得见舅舅他们三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我好像也不该前脚被逮回来,后脚就又跑出去?可是他们今天怎么到现在还不出门呢?但现在究竟是几点呢?我忽然想到我妈妈–究竟她什么时候要来?而她为什么会要来这里呢?她是刚好来出差,还是–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我疲倦乏力到好像三天旧的汽球,只能歪斜的瘫在那里,就算奋力挣扎,也跳不到哪去…..
  我坠入一片朦胧中…….
  我梦到我妈妈,她的手臂交错抱在胸前,一脚前一脚后的站在远方.就算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仍然知道她的一双眼睛是盯着我的,但是,虽然是那样深深的凝望,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内心,而我也没有办法从她的凝望中读出她想传递的讯息–或甚至她有企图传递任何讯息给我吗?还是她只是要盯着我呢?我不知道….我怔怔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觉得罪恶感的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妈妈是在等我道歉吗?我不禁迷惑了,感觉一片空白…..
  然后,我梦到彦;我看不见他,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四面一片漆黑,我好像沉在黑暗的湖底.我朝彦的方向拼命伸长手想要搆到他,可是当我碰到他的臂膀,伸手去抓时,却只抓到滑滑的东西,好像鱼一样,一下子就溜走了,我奋力往他的方向划去,再伸手搆他的臂膀,但仍滑溜得没有办法握住,只留下一手的黏液,我想甩掉那黏液,可是鼻子里却被血腥的味道侵入,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发现上面全都是血,乌黑,稠黏,失去温度的血液….我不禁张嘴狂叫,于是水狂涌进我的嘴里,喉咙,和肺里…..,我知道我快要淹死了,脑子里轰然响着地狱的雷声,心肺胀痛到发狂,神志已经一片模糊,可是我仍然知道我要抓住彦,我想要抓住他…..
  然后,我看到麦可的脸,他近得就在我面前,一撮带着亮光的头发落在眉心,一双眼睛带着微笑,闪闪发光,衬着背后藏蓝绒布一般的夜空,闪亮的星子辉映着他眸子;我急促的呼吸在他温暖祥和的目光下逐渐平缓下来.
  然后他轻轻的一笑,露出一点光洁的牙齿,伸手抚了我的面颊,说:“早安~还是晚安?”
  所以这是真实的了,这不是梦了…..我感觉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已经是夜里了,我竟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不禁在心里喊一声天哪,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等我妈妈来,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送去每天补习十小时,练琴五小时吧.
  “你还好吗?”麦可继续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凝视着我:“你好像做恶梦了.”
  恶梦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已经都在脑后,他澄然的面庞让我想到睡着前在想着的事情,罪恶感不禁浮了上来,我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还好,那~“我小心的悄声问:“你还好吗?”
  看到我问得这样谨慎,麦可有点意外的失笑,好像不解我为什么这样问他.他带着疑问笑答:“我好啊,你以为我会不好吗?”
  我訕訕一笑;我真的怕他会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讲.在他闪烁着游光的明眸注视下,我终于吶吶说出口:“我怕跟你讲我和彦的事情,会伤害到你….”
  麦可怔了一秒鐘,突然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把把我抱到胸前,用下巴轻轻的蹭着我的头发,他开口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喉头轻微的震动:
  “桐,你一开始讲你和彦的事情时,我就跟你说过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深爱过人,也心疼你受到过这样的痛苦和折磨.我不在你过去的故事里面,你的未来,“他顿了一下,彷彿在想他究竟要怎么说才能确切表达,然后才用最温柔的口气说:“应该一半是你的意向,一半是命运的安排吧,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们在能够相爱的时候享受我们的爱,这样就够了.”
  我忽然想到,曾经我渴望一种毫无顾忌,毫不保留的爱,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现在,跟麦可在一起,我已经如愿以偿,可是,我的彦,捧在心上比最脆弱的艺术品还要珍贵的彦,我不能放下他,我实在是不能放下他…..想到这里,一股歉意和内疚的情绪升上我的心头,我不禁抬起头来看麦可,发现他也正俯首看着我,明亮深切的眼睛里有真挚的情感,他朝我一挤眼睛,说:
  “无论如何,我是你招唤来的,你记得吗?如果不是你迫切的渴望温情和拥抱,我不会在这里.”
  我继续凝望着他,心里是没有办法释怀的感动感激,外加上一弯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仍然应该对他诚实.我吞下一口口水,坦白且迫切的说:
  “我很感激你给我这么多温暖,这样奢侈的享受,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你知道的,我仍然会再找彦,我一定要找到他….”
  讲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哽咽住一般,但是我知道我的眼里没有泪水.而也在同一秒,麦可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轻且柔: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再找他,我不觉得你们的故事已经结束,是我自己的话,我也不愿意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断在那里.”
  注视着麦可那对清亮温柔坦白谅解的眸子,心里多样说不出的感觉通通搅和在一起;霎那间,我忽然骇怕有朝一日自己将会离开麦可,就算是因为去就彦而离开他,但我知道我永生没有办法挥去心里那种惆悵不捨的感觉.早晨舅舅出现后,麦可独自一人走向林子的背影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沧海茫茫,我若是离开,他要何去何从呢?我咬了下唇,觉得心里开始痛起来……,不禁挣扎的说:
  “麦可,我不愿离开你,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
  彷彿明白我的痛苦和矛盾,麦可灿然一笑,轻吻了我的头发和耳际,反过来安慰我:
  “桐,我和活着的人不一样了,你大概很难想像,无情无爱无慾无念,我的心魂就不在了,如果你得要离开,我会祝福你,然后,我应该是回到像过去不知道多少时间的那种”空”里,很安静,很平静,你不用担心我,“
  然后他又一笑,用鼻子蹭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会是一个寂寞哀怨的孤魂野鬼的!”
  我忍不住更紧的抱住他,心里感到甜蜜苦涩酸楚的百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跟过往完全没有两样;夏日明亮晴朗得毫无保留,麦可和我仍然渡过每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晨昏;我没有再在麦可面前提过彦,不见得是刻意避免,而是好像也没有提到彦的必要.我曾经担心麦可大方坦然的态度是他认为自己应该那样表示,但他心里也许是另一番滋味,可是,在接下来的相处过程中,我发现他真的是这样觉得,而且,他不光是一贯的坦然,我知道他明白我心里的纠结,所以对我格外的呵护,珍惜,和包容,好像照顾生病或受伤的迷途小兽一样,带着无比的爱心,耐心,和同情,谅解.
  于是,不出几天,这份像夏日的阳光一样和煦的温情,就把我那一腔尷尬的歉意和内疚都蒸发得一乾二净.
  併肩躺在树影摇曳的湖边,鼻腔里是朝阳缓缓加热露珠的清新气息,我不禁转首望向身旁的麦可;他的双眼轻轻闭着,上扬的睫毛以昂然挺立的姿态朝向阳光,眉宇间开阔且毫无阴影;感动的心情如同夏日午后的小溪一样缓缓流过我的心头;这个像夏天一样明朗的男孩啊,澄澈得没有半点乌云,是他这样坦然的个性,给我这份明亮的感情,自在得像一个不需要缩手缩脚的夏天;我的心好像浮游在暖暖的湖水上,随着轻波盈盈荡漾,霎那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只认识他几天而已,他给我的自在和舒爽感觉,好像一件合身到不可思议的衣服,一双像自己另一层皮的手套;我转回首,抬起下巴朝向一片碧洗蓝天,闭上双眼,陶然沉浸在这份幸福的感觉里,一股虔然的希望缓缓升上心头~
  ~但愿我能够这样安然的死去,与麦可相守,直到永远~
  这个念头闪过心头,在一秒鐘内,雷击般的震撼轰然在四下回响,我不觉全身紧绷,没有呼吸的怔住……
  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这么的熟悉?
  困惑,迷惘,和茫然….我觉得自己被捲进一个黑色的旋涡,感觉到惊诧的晕眩…..
  彦的身影翩然而至,佔满我的脑海,但那是他的背影,离我不是很远,但却是我搆不到,唤不见的距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彷彿是前世,我执着着一个誓言,我听到如雷灌耳像颂经一样的语声,声声重叠着重覆同一句我自己说过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那重覆的回响声…..
  一袭清风扫过,我不觉微微的一震,不自觉去伸手抓住麦可的手,好像站在高楼骇怕失足跌下一样的抓住他…….
  **
  我当然没有敢跟麦可讲那”想死”的念头;倒不是我几乎可以确定麦可不会愿意听到我考虑以死来就他,或是我认同他说彦和我的故事不会就此停驻在那里,而是–以死来成就一件事情的那种离奇的熟悉感,罩在我的头顶上,好像一朵抓不到摸不着,但是固执的盘踞在那里的云朵一样,那种五里雾中却彷彿有影无影的感觉每每让我迷惑;有的时候,我坚决的想找出所以然来,可是徒劳无功的无头追寻,好像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狗一样;这种颓然的无力让我心生怨气,可是在最深的底层,我却不知所以的确定自己其实是寧愿像受到保护一样掩在隐隐白雾中…..
  我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吗?我不禁垂下肩膀,深深的叹息.
  这种时候,不管我在叹些什么东西,麦可都会把我拥入胸怀,什么话也不说;这种适意和祥和让我感到安慰和安全,于是,我的心情渐渐在这种平静中恢復……….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回到舅舅家;天边淡灰色的层层云朵被镶上一圈闪亮的絳红色细边,泛着金光的蓝绿色湖水好像一个华贵的大盘子,盛着一粒散放万丈光芒的超大红宝石.在舅舅的屋子里,滑细如丝的蔷薇色光线呈伞状散织在傢俱间,深灰色的投影和深浅不一的洋红色块状光芒交崁成几何图型,好像一块设计独具匠心的丝质地毯.蝉声在远方隐隐轻鸣,室内静默得恍若远离尘世.
  麦可在落地窗前停驻了几秒鐘,望着这空荡无人的屋子,几许迟疑的说:
  “你舅舅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呢.”
  我看看墙上的掛鐘;美国北方的夏天天黑得很晚,就算每天都很忙,但通常这种时分他们已经回到家,捧个盘子各踞一方的吃自己的晚餐,到现在还一个人影都没有,那是很不平常的.
  我顿了一秒鐘,然后向麦可耸肩一笑:“那我们就不需要呆在房间里了!”
  虽然我们都明白麦可是–灵魂-,而且也”实验”过最起码表弟看不见他,再加上在屋外过夜时早晨舅舅几乎踩到麦可,所以我们也确定舅舅白天是看不见麦可的,不过,多少出自对于他们的尊重,同时也知道我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神,因此,麦可从来不跟他们同处一室,只要他们在家,我们一定留在我的房间里.
  麦可一想,露齿一笑:“对耶!”然后跟我一起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肩靠肩的沐浴在玫瑰色的夕阳中,原本寂寞的空气也变得温柔和快慰.
  我们随性的聊着天,渐渐天色完全暗下来,透黑的天空里满天星光闪烁.不久之后,我听到车声和车库铁门开啟的声音,麦可回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门,小声但警觉的说:
  “他们回来了!”
  我也站起身来,静默的星光全部留在背后;在一片寂静中,我清楚听到车门开啟和砰地关上的声音,但是真正让我全身细胞都倏然惊觉的是~
  ~我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不禁怔住了,已经忘记呼吸,喃喃地说出一句:“我妈妈来了…”;所以,我妈妈到了!他们晚回来,是去机场接我妈妈吗?但是,为什么舅舅没有告诉我妈妈今天会到呢?虽然同时我在心里反省,我整天要不在外面,要不跟麦可在房间,我有比表弟好到哪里去,他们有什么机会跟我讲到话吗?
  也在同时,一股困惑的浊流升上心头;我妈妈会希望我去接她吗?她会乐意见到我吗?可是,如果不愿意见到我的话,那她怎么可能还会来这一趟呢?千百个反覆矛盾的念头掠过心头,我竟怔怔停在那里,没有反应半分,而麦可也仍在我身边,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往房间去.
  然后,车库通往客厅边上的门开了,表弟先一步踩了进来,打开大灯,踢掉鞋子,把门砰上,然后看也没看我一眼的往自己房间走去.
  接着,门又开了,我看到舅舅持着门把,舅妈在他身后,在他旁边正微微低着头走进门里的,真的是我妈妈!
  看到她,我不禁感到几许吃惊和意外;我到舅舅家有多久了?我不记得,但应该没有多少天才对,可是,妈妈却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几岁,脸色疲惫而憔悴,头发没有光泽,眼神也带着说不出的苍茫.是长途飞行让人疲倦吗?可是这么多年来妈妈出差世界各地无数次,每次她回到家时都仍是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样子,不过是一趟美国行,怎么可能把我妈折腾到这个地步?
  视线凝注在我妈妈身上,我不自觉挪身朝客厅的方向走去,可是,步伐的迟疑,让我在客厅的酒柜前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叫她,过去拥抱她,还是…..?我停驻在那里,躑躇着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对.
  妈妈进门后,舅舅和舅妈也进来了,在他们低着头招呼我妈妈拖鞋啊什么的一小阵子后,首先回过身抬起头来的是舅舅,也在同时,他往我这儿直视过来,然后轻轻低声跟我妈说:
  “他在那里.”
  我妈妈抬起头来,随着舅舅的视线,也朝我望来.我不觉嘴唇轻颤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妈妈”的声音,因为–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是–让人感觉模糊不解的奇异.
  其实,与其说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到迷惑,不如说我迷惑的是她究竟是不是看着我;她那长长的,好像一条崎嶇坎坷之路的眼神,彷彿从我的额头一直伸展到脑后,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在每一个人都停住没有任何动作,视线朝我这儿集中而来的同时,我看到诸多纷乱的情绪从妈妈苍白的面庞上如飞云疾走般涌现出来,是悽苦,是哀伤,是激动,是忿怨,是痛心…..,我惊蛰于她这番我完全不能想像当然也不能了解的心神,竟怔在原地,茫茫然地对望着她,没有办法挪移半分.
  然后,我看到妈妈的嘴唇微啟,明显的颤抖着,眼神被淹没在迅速潮涌而起的一泓泪水中.
  她的模样,好像一阵白光闪过,倏然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我终于喃喃开口,轻声叫出:
  “妈~“
  彷彿在回应我一般,妈妈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悲鸣,泪水滚出眼眶.她一隻手轻抚着胸,伸出另一隻手臂,朝我疾步而来.
  我不觉伸出双臂,也往前拥向我妈妈.
  她的步履接近,泪水佈满的脸庞近得就在我眼前.
  然后,在一剎那间,她往前伸出的手臂毫无阻力的穿过我的肩头,哀悽的面容从我脸上贯过后脑,她的身体穿过我的身体,好像走过比云还淡的薄雾.
  狂大的惊诧和愕然强烈的震撼着我,我张着嘴,心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衝击,寒意急窜过我的全身.
  我迅速回过头去,已在我身后的妈妈,伸出的手已经颤抖的抚上酒柜上一个跟饼乾罐差不多大的罐子,它通体是淡淡的绿色,好像湖水一样,天然质料里带着浅浅的白色波纹,像是湖水上的涟漪.妈妈的肩膀因无法克制的抽泣而抖动着,悲慟的嘶吼出:
  “桐~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
  在狂乱的惊骇中,我已经头晕目涔到几近晕厥,但是仍然在妈妈潦乱抚着的指缝间,看到罐子上银色的小牌子上刻着我的英译名字,下面有两个年份,一个是我出生的西元年,另一个–是今年……
  那个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罐子”,上面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听到自己脑中发出轰然巨响,那个让我迷惑不解的黑洞崩开一个大洞,我站在洞口,一切都清晰到好似对焦过份仔细的影片;在那一剎那间,我终于记起来了–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我在到舅舅家的那天晚上就死了,鲜血,湖水,窒息的耳鸣,针刺般的胸痛,火化的烈焰焚身和浓烟密佈…..一切一切都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现……
  我已经死了,我在遇到麦可之前就已经死了…..
  而那个让妈妈失声痛哭的”罐子”–是我的骨灰罈…….
  巨大的震惊让我失神而虚脱,我感觉大理石地砖击到我膝上,然后我的手掌重落到跟我一样冰冷的地砖上,在眼前一片白雾中,我知道地砖继续敲上我的右脸和头壳,我捂着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起伏的胸口,耳朵里巨浪般的鸣声掩过妈妈哀泣的悲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一条船,货已经被卸完,锚被收起,丧礼的乐声像滚滚的海浪,已载着我随风而去……
  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虚飘到轻如蒲公英般的躯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攫起,揽进宽大的胸怀,柔软但坚定的手掌捧着我的头,麦可颤抖的呼唤声彷彿从另一个纪元传来:
  “桐!!桐!!你不要太激动!你快要蒸发掉了!你要冷静!你要想办法冷静下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感觉自己溶入冰寒的白雾,裊裊的飘荡在空旷的空寂中,麦可的声音越来越急迫,但是越来越遥远…..
  终于,如同消失的烟云一般,所有的声音和感觉滑落过世界的边际,一切在瞬间被吸入黑洞中,结束在如原子般细小的一个黑点上.
  我失去了知觉.
  **
  “永恆”就是这么久吗?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我觉得时间已经过了数个世纪.
  麦可的声音好像乘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幽浮,由极远的地方逐渐移近,然后我渐渐分辨出他在说什么;柔声但带着焦灼,他在一声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然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在那宽阔的胸怀里,被紧紧拥着,前后轻摇着像安慰婴儿一样,一隻厚实的大手来回温柔的轻抚着我的头发和面颊.
  我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接触到麦可的.
  他深深的凝视着我,水亮的瞳孔好似他背后的繁星,目光里的忧虑和煎熬,在我定定的仰望中,渐渐流露出松下一口气的喜悦,宽慰的微笑漾上嘴角.麦可爱怜的吻过我的嘴角和脸庞,把我拥在他的颈际,哑声的说:
  “桐,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一个灵魂在过于激动的时候会蒸发成白雾吗?我好怕你就这样消失了,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我怔望着他,感觉仍在一片迷茫之中.
  好一会儿后,我听到自己在他耳边低声的呢喃,一直重覆着:
  “我已经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
  彷彿无言的安慰般,麦可把我拥得更紧,我可以感觉到,激荡的心情让他身体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