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烈焰焚身…..
  我是醒着的吗?还是在梦中?我是躺着?还是飘浮着?
  我不知道~我完全无从知道.
  浓重的黑烟瀰漫,遮蔽整个天空,或许还包括脚下的土地,我被焚烧其中,滚烫的滔天烈焰捲噬我的头发指甲身体的每一吋肌肤…
  我感觉到内脏滚烧的抖动,眼珠爆裂而流出来的汤汁在流到耳际前就被高热烧乾,骨头脆裂,发出嗶嗶啵啵的爆裂声…..,在极度尖锐的疼痛中,我无可忍耐的想像受伤的兽一样尽情惨烈嘶吼,可是我的喉咙像熔烧了的橡皮筋一样,捲成畸形状而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儘管我的骨头因为高温而已经松蚀,但是我握紧双拳,紧咬住什么都不能移动它半分的牙关,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要努力的撑过这一关,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去…..
  因为,彦在那边,彦会在那边–盼着我……?
  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要……
  可是,我好痛,我好痛啊~~泪水在形成前就已经被火燄烧乾,我只能发出人鬼不分的呜咽和呻吟.我伸出已经焦黑的双臂,祈求一般张向了无止尽的黑暗,渴盼,恳求……,我需要救赎的援手,我需要一刻的回眸,彦,彦…..!!我在这里,你呢?你在哪里?!
  极度的疲倦….
  停滞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灼烧,伤痛,企盼,悸骇…..我没有呼吸的喘息着,不知这样的酷刑要凌迟我到什么时候.
  可是,驀然间~我感觉到一丝沁凉的气息,渐渐从不知什么地方溢进来…..
  是有人打开窗户吗?是湖水的精灵流步到我身边吗?那细丝般的清新气息,像一股青绿色的淡雾一样,穿过烈焰和浓烟,嬝嬝进入我的鼻息,像最神奇的灵药,迅速的散放到每一个细胞,所到之处,每一处焦腐,每一处残骸,都好像奇蹟般不可思议的在瞬间治癒,抚平了所有的伤痛.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惊异,但是我感激.烈焰一般激烈的心绪渐渐趋向平静,胸膛里鼓胀的浓烟渐渐淡去…..渐渐,渐渐….我沉沉进入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暗和寂.…..
  **
  焚烧过后的浓烟,呛鼻的味道,没有办法呼吸…..
  可是,我还在呼吸吗?我不禁迷惑了…..
  又是梦吗?在极端的恐惧中,我拼命的挣扎,用心里仅存的意志,竭力拖起焦黑的残躯,努力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找寻他的身影~
  彦!彦~~我双手张在身前,穷尽所有的力气极力呼喊,但是,在没有回音的空旷中,我只听到自己发出挤压灰烬一样连沙哑都谈不上的声音.
  我拖着已成焦炭的自己,不知道目标在哪里的奋力前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仍在努力的找寻;极度的惊骇,恐惧,但是我更担忧的是不知在何方的彦,想像他受到的痛苦和折磨比我还锥心泣血不知千万倍,我要找到他,告诉他我在这里,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这个世界是我们两人的,只有我们两人……
  所有的意念凝聚在那一点,其他的一切都不能进入我的脑海,只有彦,只有彦…..我拖行着,呼喊着,虽然极度的疲倦和力竭,可是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彦…我踉蹌的走着,举在前方的手臂的灰烬垮下来;我再拖行着,一条腿的灰烬也瓦解;我扑倒在地,跌落地面时,看到一边肩膀的灰烬碎落四处,可是我仍然挣扎的匍匐着,地面磨擦处残骸四落;我的肋骨,另一脚的脚趾,焦黑的腿骨也粉碎….可是,坚定的意念像是一粒强力的黑色原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彦….灰烬四落的夙夙声索索不断,我的胸垮下来,我的脖子碎成粉末,我的头不知滚向何方,在我的喉咙散去前,悲愴的吼声发自心田深处,可是,回盪在周围的,只是灰烬撒落的声音,我感觉到眼眶崩裂,流出成灰的馀烬……
  嬝嬝馀烟辽绕散落四处的灰烬,被偋弃的悲伤,沉淀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寂里.
  可是,不知在何时,已经碎去一角的鼻翼,竟然捕捉到一丝清新的气息.
  熟悉的淡青气息进入我的鼻息;是湖水的味道,盛着月光的湖水.
  沁凉的湖水,月光的净蓝…..气息的雾气发挥它最慷慨的神蹟,我听到灰烬索索的声音,像电影倒放一样,灰烬从四面八方集中回来,我有了眼眶,成型了头颅,然后是脖子,肩膀,手臂,身体,腿….迅速重组回我的骨架;我焦黑的身躯彷彿受到湖水灌溉一样,长出新的血肉.
  湖水的气息变得更强,湖好像在我身边呼吸一样,那阵阵拂过的芬芳,不禁令人陶醉,我不觉仰起脖子,企图更接近那澄净皎洁的湖水,而彷彿了解我的心意一样,湖水对我敞开最温情的胸膛,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清凉适意的怀中,轻轻的,像流动缓慢的小溪般抚过我的头发,肩膀,腰际…..心里感动的悸动让我全身颤抖,我也张开双臂,渴望的拥过湖水,在耳鬓廝磨中,湖水的气息吻过我的面颊,下巴,和脖子…我已经没有泪水,可是喜极而泣的电流通过我的全身.
  烟雾中,四野茫茫,唯有一处却清晰无比;我拥抱那月光湖水的气息,内心的激情和渴望如喷泉般涌起.
  **
  我又闻到焚烧的味道了!
  这回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了–然而,我是醒着的吗?我也不敢确定.
  我举起手臂放到鼻子前去嗅嗅;左臂,右臂-没错,的确是我身上的味道,可是,我怎么可能带着烧东西的味道上床?我不是都先洗澡才去睡觉吗?或者–嗯,今晚我有洗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至少我记得今天舅舅家没有烤肉,那,我是到哪里去搞来这身味道?
  黑暗中,我知道我歪着头在努力的想着,也许还要加上眼珠朝上望向天花板.虽然我知道,一片漆黑里我是没有张开眼睛的,或者就算眼睛张开,也什么都看不见吧.
  不知道我的意识究竟游移在什么样的空间,我也没有时间的观念;四处寻找那好像在前世失去的背影,走得长路迢迢,筋疲力尽.可是,我寻找的只是那个背影吗?我不禁怔然迷惑了,我寻着的,是拥有抚平我被烈焰灼伤的澄澈神力,是散发着自在气息的关爱和挚情;我衷心的祈祷,渴盼,如果我可以放开喉咙呼喊,我想我会对着月光,用手圈在嘴边,唤着那似是曾在梦中,似是就在身旁的拥抱和轻吻……
  彷彿在回应我的祈盼一般,在不觉的瞬间,湖水的味道进入我的鼻息.
  那盛着月光的湖水…..
  好像晓鐘一般,敲醒沉睡在深处的心神.
  那清新的气息带着某种不知名但醉人的芬芳,彷彿世纪中最欢愉的记忆都畅流在其中;湖水敏捷的接近,轻抚了我的头发,滑过我的面庞,流上我的微张的唇…我不觉仰起了头,迎接它游向我的脖子,来到我的肩膀和胸膛….
  彷彿被邀请着一样,我不自觉的也伸出双臂,拥过我渴望已久的湖水气息.
  而就在那一剎那间,我发现,我拥到的不是只有湖水的气息而已.
  我的内心灼热起来,胸中出奇的鼓动得厉害.
  我拥到的他头发柔软而浓密,细腻的脖子上,喉结缓缓的移动在我的喉结旁,软玉一样的唇舒缓轻柔,深情无限的来回吻过我的耳际,脸颊,唇边,和眼睛;他的双手柔抚着我的后脑和颈项,缓慢珍惜的移到背脊和腰际,带着谨慎的探索,我不觉向他移动身躯,表示诚挚和欣然的迎接,于是,那双细緻但有力的手如同得到通行一般,渐渐下降到我的臀部,像捧着心爱的宝物一样,珍惜且小心翼翼的抚弄.我们的的身体紧贴着彼此,四条腿像交会的溪水一般交结在一起,我感觉到跨间颤抖的激情….
  天哪,我不禁自心底吟叹,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梦….我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
  这时间,由窗外吹进来一阵潮湿的凉风,屋后的湖水彷彿跟着这股凉风倾泻而入;无以伦比的清明溢满我的心胸.
  我翻身过去,热烈的紧抱住他,像几乎没顶的人渴求氧气一样,迫切的吻上他的唇.
  **
  我躺在床上,眼睛瞪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我知道我是醒着的,冥冥中,我感觉到心中那隐隐如月光般的期待…..
  落地窗大开着,我知道湖就在屋子后面,可是我完全没有闻到任何湖的味道.我忍不住嗅嗅自己,唔~也没有烧焦的味道.
  我翻起身,手肘弓起用手掌支着头靠在床上,面对着落地窗,怔望着外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湖;这夜是下弦月,附近房子里的人应该都熄灯睡觉了,星星也不见踪影,在这片黯淡下,那个白天在阳光灿烂下显得波光瀲瀲的湖,现在看起来十分阴沉诡异.
  我吐出胸中那口气,躺回床上.在瞪视着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看的天花板到凝神时,我发现自己缓缓的来回舔着自己的下唇,极其渴望的舔舐着…..
  迷朦和涣散的交错中….
  像梦一样,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幸福的喜悦迅速包拥住我,那一对唇,感觉比昨晚还松软,凉爽结实但是动作轻柔的双臂抱紧我的肩膀,我便自然而然的和他交颈起来,在无比的欢愉中,我有点担心自己整个身体都会溶解到那温柔甜蜜的口里去,十指在他的发内游移时,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在静静的流动着,徐徐地拂散着湖水的清香…..
  但是,一霎时间,没有理由的我惊醒过来,眼睛像装了闪电弹簧一样的倏地睁开.
  他,在我面前,也被我惊得嘴唇抽离我的脸有半尺远,但是一双手仍抱在我的脑后;房间里是一片黑暗,可是我可以看他得清清楚楚,松软的金发微乱的拢在俊逸的额角,几撮微捲的发稍掛在弧形美好的长眉旁边,在黯淡的夜色中,澄亮的碧眼散发出带着幻彩的光芒,线条绝佳的唇虽然因惊异而微张,但轻绽处露出一点月光白般闪耀的牙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得令人无法不凝视的男孩–我知道我的嘴没有闭起来,但是胸中的咏叹因为屏住呼吸而没有办法散发出来;我们的四目交接,眩目的心况神驰无以言喻的流窜其间,饱含着无比的喜悦,迟疑,激情,骇怕,兴奋…..,像不同顏色,不同形状的火花,无声的奔放在我们之间.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异样的感觉彷彿一条阴凉的爬虫尾巴从我心头扫过,瞬息间一阵莫名的战慄从脊樑骨掠过–完全没有理由,但是说不出来的绝对确定,我意识到这中间”不对”的所在…..
  我全身都僵硬起来.
  两秒鐘后,我倒抽一口气,放开他,一骨碌我从床上不知道用什么姿势翻滚过去,总之我发现我自己滚到床下,掷到墙角,屈在那里喘着气.
  在我翻滚开来时,我看到他眼里露出的惊骇,几乎是在同时间,用同样的动作,他也滚了下床,无声的翻到跟我相反的角落.
  隔着一张大床,我看不见他,可是我知道他在床的另一面,不知道用什么姿势伏在那里.
  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可是我知道自己头顶发麻;手撑在地板上,我可以感觉颤抖沿着指尖往上传到肩膀.
  突然而来的一个寒颤,在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光着脚窜出房门,想也没想的衝进在浴室隔壁的表弟房间,对着张嘴打呼睡到死沉的他,用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大声衝口而出:
  “我房间有鬼!”
  我喘着气,瞪视着表弟,等着他抱着毯子跳起来大叫”哪里?!鬼在哪里?!!”
  可是,他没有.他猪嚎一声,翻个身,夹着毯子,继续睡得死沉.
  我在那边呆了几秒鐘,忽然发现,我是什么样的蠢猪,竟然跑去告诉他这回事?我表弟不是从来都不跟我讲话的吗?我放松了肩膀,张开握紧了的双拳,慢慢无声离开他房间.
  我顿在浴室门口,望着自己的房门;从我站的地方,只看得到半张床,和再往里面的落地窗,而看不到床和落地窗之间…..
  他在哪里?他还在吗?
  我呆在那里几秒鐘,终于颓然沿着墙滑下,坐在浴室门口.
  我屈着膝,抱着自己的肩膀,脑子一片空白的发愣;也许我不能说我的脑子是空的,那个俊美之极的男孩的脸,像已经拍成照片的底片一样,深刻的停格在那里,佔满我整个脑子;那线条极美的唇,英挺的鼻子,俊逸的长眉….我不禁闭上眼睛,头往后靠在墙上,让这容顏像带着凉意的湖水一样,逐渐从脑子里流到胸膛,腹间….然后,影像停留在最后他讶异,惊骇,好像一头被惊吓到的小兽一样的眼神….
  那眼神灼痛了我的心房.
  我用手抱住头;天哪,我做了什么?是他吓到我,还是我吓到他?!我心里很清楚,陪我渡过这些夜的是他,当我深陷极度惊恐和悒鬱的噩梦中时,是他充满怜惜的拥抱把我从近乎垂死的边缘拯救回来,在我挣扎于无止尽的不安中,他给我广大过海洋的安慰;可是我做了什么?好像从一个恶灵的魔掌中逃跑一样,我迫不及待的从他面前遁离!
  想到这里,我不禁悔恨地摇着头低吟起来,心里对他的歉疚和思念如涨潮一般疾涌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往我的房间走去.
  屋子里是黑暗的,但是我的眼睛早已习惯;环视四周,没有他的影子.在心里,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因为湖水的味道已经离去,剩下带着孤独气息的我.
  夜色像一个反扣的大碗,掩去甚至最微小的星光.屋外的湖,像一个无底的大黑洞一样,用令人窒息的姿态顽固的瘫在那儿.
  我出神又失神的怔望着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胸中的空气突然像开了口的气球一样,在剎那间洩得一乾二净.
  我颓然倒回床上,全身瘫软的躺在那里,没有力气挪移半分.我用力闭上眼睛,极力渴望自己能够再进入睡梦,再度拥着我生命渊藪中唯一的浮木的他……
  **
  我醒过来.
  不知道究竟是几点鐘,夏日耀眼的阳光溢满整个屋子,刺眼到我几乎没有办法睁眼眼睛.
  我仍然躺在床上,孤独一人.
  我用手臂搁在额头上小挡一下过剩的阳光,带着惆悵发了几分鐘呆.然后不觉从鼻子里喷一声;现在是大白天不是吗?我指望一个鬼魂跟我一起在一张床上醒来吗?
  我啐自己一声”荒唐!”,然后翻身下床,走到房门外,佇足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
  舅舅家的房子不算是大到像”别墅”那种规模,可是在美国这个人口算是相当稠密的城市,这栋一层楼的房子算是佔地很广的;中间的客厅和饭厅,隔开了一面起居室,厨房,浴室,表弟和我的两个房间,另一面则是主卧室外加超大的浴室和衣帽间,舅舅的书房,还有另一间客房.舅舅是学建筑的,这间房子充分表现出他的建筑品味,摆设不算什么,重点是採光;这间房子在不同时段的自然光线下,呈现出非常不同的多重风貌,如果仔细去欣赏它,我相信有点品味的人是绝对能够体会出其中多样的风情的.
  不过,可惜的是,我相信这家人没有一个人有像我这样的体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从早到晚都不在家.
  舅舅忙他的建筑,这我就不用讲了,舅妈的工作是电脑程式设计,她只做部份工时,不过其馀的时间她一半得要载我那十六岁的表弟到这里学才艺到那里补功课,一半她自己在上烹飪插花日文课外加健身房游泳池还有跟一群八婆吃八卦午茶,所以她大多也不在家.至于我表弟,我已经讲过他活动一堆,有些是他自己要去的,有些是被逼去的,也是每天在疲于奔命–就算在暑假中.至于他在屋子里的时候,除了脑袋伸在冰箱里那短短几分鐘外,其他的时间多在房间里打电动,如果他的脑子漫游在电玩世界里不能算是他的心神在屋子里的话,那我可以说,他根本就算是永远都不在家吧.
  至于我~这真是一个–讲来很奇怪的情况.
  我是我妈送来美国当小留学生的,不过我算是回锅的二轮小留学生;我出生在美国,唸到小三,有一天,我爸爸突然就不见了–没错–他真的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就那样不见了.妈妈带我搬回台湾,在外婆家住了很短的时间,我也不记得是多久,然后我妈找好房子,我们搬出去相依为命.我在同一所私校唸小学和初中,放弃私校的高中而去考了公立高中,现在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而我妈妈,在我学期结束的前几天,决定要把我送回美国来唸书;她需要一个屋簷把我塞过去,于是,好像责无旁贷的,我妈妈在美国唯一的亲人我舅舅就得要收留我.
  至于是什么样的灵感让我妈做这样的决定…..
  我摇摇头;是凝视映在湖面上的阳光过久吗?我感到眼睛火热的灼痛,好像要烤出目油来.
  我转开头,回身踱了两步,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凉凉的牛皮在这样阳光四溢的屋子里感觉真是舒服.我”啊~”一声,腿搁上沙发,身体自然就斜躺过去了.
  我说”责无旁贷”,意思不是说我舅舅收留我得很勉强;我舅舅是好人,舅妈也是;我知道我妈妈坦白的跟他们说清楚了我的状况,可是当我在机场见到他们时,他们对我的态度非常诚挚,微笑和关爱的眼神清楚的表示了无言的接纳.我妈妈是在最后一分鐘内决定要把我送出国的,可是,为了我来住,他们在一天之内把房间佈置成音乐主题,我的床单被套是黑白钢琴键图样,床前一块小提琴地毯,墙上还掛着莫札特的海报.“东西”也许不见得算是最大的投资,听我妈说我舅舅的建筑生意很旺的,所以钱很可能不是问题,但是那种心意的确很让人感动,尤其在我入足他家门时,舅舅叫我在起居室坐,很诚恳慈爱的跟我说了一大套.
  他说,我会回到美国来唸书,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应该带着冷静,谦卑,感恩的心情,迈向”新的”人生.他们会竭尽所能帮我开始这里的生活;我的英文也许还有一点基础,可是上高中是一定不够用的,他们会趁暑假找地方给我补习,学科方面,台湾跟美国上的不见得同步,他们也会帮我安排补习,他们会儘量抽空带我到各处走走,认识环境,同时也透透气,转换心情.
  舅舅在讲的时候,我舅妈就在旁边微笑的一直点头,时不时的加上一句”这我会安排”,和”那个我知道要怎么做”,表示她真的很诚意的接纳我这个不速之客.
  然后,我舅舅继续说–其实他是对着我表弟的:
  “丹尼会让你认识他的同学朋友,你就多跟他们出去,他们有的有哥哥姊姊跟你差不多年纪,这样大家认识一下好做朋友…”
  舅舅还没讲完,表弟在旁边把单凤眼瞪到跟老外的桂圆眼一样,用英文喷出一句话:
  “要我带他见我朋友?!他有没有爱滋病?!”
  我舅妈跳起来,挥手像赶鸭子一样,把表弟赶进厨房去.
  然后,她也没出来.
  我舅舅看起来有点尷尬的样子,他搓搓手,抬嘴角用鼻子小笑一下,好像在说”童言无忌”一样,然后,他看着我的脸,彷彿在观察我的反应一般,用比较小的声音,比较低沉的语气,慢慢的说:
  “你如果功课上轨道了,对钢琴和小提琴还有兴趣的话,我会帮你找老师再去上.”
  听到”琴”这个字,胸膛里的抽触,像颤抖的琴弦一样,瞬间剐过我的心脏.
  我没有办法不转开头,把视线从舅舅身上移开.在这个起居室里,往左转是看进厨房,那是我不想看去的方向,而往右看,就是落地窗了.
  窗外,就是那个湖.那是黄昏时分,斗大的太阳蹲在地上,熊熊烈焰一般的满天红光,映到湖上却轻柔灿烂;茫然望着那个看起来比冬天的热水澡还让人感到温暖的湖,汗水悄悄的在我背上划过几条冷线;世界的尽头啊,我的心里,对那个所在充满了嚮往.
  舅舅伸过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拍了我搁在膝头冰冷的手背.
  在我转回首去,视线和舅舅的交接时,一滴泪终于从我眼眶滑出,滴在舅舅的手背上.
  我的牙关咬紧在腮帮子里;心里再次肯定那最后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