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盲眼
  琼讨厌医院。
  这里充满了颓败的气息,尤其哥哥入住的医院看起来经费不足,走廊上的灯泡不停闪烁,像随时会有杀人魔进来大杀四方。
  她希望将治疗费交给柜檯时,这些人能让环境变得好一点。
  在正式成为研究所的员工后,隔天她决定在上班前再来到医院,稍微探视一下哥哥,然而来到医院大门口时,她被阿姨撞见,阿姨似乎准备要去工作,但还是不断叮嘱她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琼用力打发掉对方,然后走上楼梯,似乎每次哥哥入院治疗,都会身处于最深处的病房,她闻着消毒水的气味,一边向前进。
  她想要试着想别的事情来度过这艰难的片刻,但越是这么想,便越难以招架,不到几秒的时间,她便站在哥哥的病床前。
  哥哥的右眼瞥过来,然后开口:「小妹,我听阿姨说你找到快餐店以外的正职,但你不是大学还没毕业吗?」
  对方声音既虚弱又沙哑,琼耸耸肩,然后将家里的一些食物放到旁侧的小柜子上。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哥哥的半边脸埋在光中,看上去飘忽不定。
  「罗伊,我从图书馆回来那天,你是发生什么事了?」琼决定转移话题。
  哥哥移开视线,琼不晓得对方到底看向了何处,又是在看着什么,接着哥哥开口:
  「也没什么,阿姨那种蠢女人很容易被骗,有个人跟她说买某种塑胶头盔就可以防止什么垃圾电波入侵,她就会信以为真买一大堆,然后我们水电跟房租都他妈的付不出来了,就会被讨债。」
  琼不想要坐下,所以她靠在一旁的墙壁,然后说:「这些我听阿姨讲过了,我只想问你是怎么能跟那个流氓拼到两个人都受伤?」
  哥哥哼了一声:「我就只是拿刀猛刺啊,没有比毫无目标的攻击方式更难以抵挡的攻击了。他猜不到我的下一步,所以厉害吧?」
  琼实在不愿意回覆这种问题,她只要一和哥哥面对面讲话,就会想到以前发生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事件的细节,只知道哥哥大概就像这次阻止别人进来家中抢钱一样,奋力地保护了自己,代价是失去双眼。
  「你确定对方真的不是因为你的毒品才来的吗?」
  哥哥皱起眉头:「我可是优良供应商。还有……小琼,我的治疗费,你去翻我床垫底下,有点钱可以先垫。」
  「我会帮你付,现在我要去上班了。」琼小声地说。
  「欸,我厉害吧,小妹?」哥哥又重复一次。
  「不厉害。」琼边说边退回门口:
  「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好自己。」
  她听着哥哥似乎带了点无奈的訕笑,一边快步离开医院。
  ——她在谬尼摩西尼第一个礼拜的工作非常简单。
  排班制度让琼常常是下午进来研究所,晚上时才回家,因此不用面对阿姨。琼非常感激这点。大学的课程也只剩几堂,她很快就能够毕业,只要变成正式员工,她能拿到的钱就更多了。
  琼从未想过金钱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只要想到自己可以就这样持续提供家里金援,然后她或许哪一天就可以远走高飞……即便不知道能去哪。
  所长爱葛妮丝也遵守承诺,带着她参观了每个地方,琼也吃了更多司康饼。她现载到了这里有手术室与恢復室,大约三处她不清楚是用来干嘛的地方堆满了仪器,还有负责生物实验的空间,而那里她被禁止进入。
  或许是因为整座研究所只有她与所长两位女性。因此爱葛妮丝很照顾她——琼感觉自己都要被手工零食给填满了。
  她整天坐在办公桌前,然后製成一份结案报告。她会协助将生物实验室的实验体事件整理,并且跟同事们讨论专有名词的意思,那些人告诉自己大脑皮质与海马回都有着不同的功能,消除恐惧、清除记忆,琼也顺道被教育一番什么叫做脑前叶切除术,简直令人发毛;接着,爱葛妮丝将一间少人使用的厕所给自己改建成了暗房。
  琼在里面将底片清洗成照片,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独自进行作业令她感到安心。但出于工作性质,她也势必要跑遍整个研究机构,去每个部门进行商讨,也是因此,琼发觉自己的存在很快地便广为人知。
  所有的职员都比自己年长,他们都会称呼她为「波里斯小姐」或「小姑娘」,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期。
  当然也因为研究所并不大,这里的职员数不到五十人,其中更有一半以上会处于出差状态。人员的身份从知名大学的博士候选人,到刚毕业负责打杂和膳食的年轻人或移民也随处可见。
  「薪水超优渥的。」员工餐厅里的印度裔青年说,对方塞了一整袋烤饼给自己。
  「虽然很难以说明我们的处境,但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钱。」常常在使用电脑与无线电的同事说,对方曾带自己出去外头,跟她说明除非必要不然别乱动无线电塔。
  「所以没有人知道所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吗?」琼在阳光下瞇起眼睛问。
  同事一边检查支架,一边拿起嘴巴上叼着的雪茄,他说:「对,但肯恩姐弟他们对此非常执着。」
  琼看着对方,接着问:「那『神田』呢?你们知道他吗?」
  「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好像有个『无法记住的人』。」同事说:「仅此而已。即使我们曾经跟这个人有过什么互动,忘了后也记不起来。」
  虽然说研究所的建筑物有五层楼那么高,但实际上真的有用到只有一楼与地下室,琼有一次好奇地想要上到二楼以上看看,而爱葛妮丝却说:
  「那边是我们住的地方。」
  「咦?」
  总而言之琼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也在完成鱷鱼的报告后,终于开始看起了录影带。要不然她就一直会是个菜鸟员工。
  撇除掉简直是为了要把自己骗进来,一开始那份机构简介的录影带,接下来好几份全都是由莱尼一个人录製的。
  画面中对方坐在现在自己待着的房间,眼神直视镜头,开口说话。
  「欢迎你来到脑科学研究所。」
  「我是莱尼,莱尼·肯恩,这卷录影带的编号为003,我会讲述关于各部门的构成……」
  平时,琼只能从录影带中见到莱尼,对方的工作相当忙碌,她想要关心一下莱尼的鼻血状况是否有好一点,可总是见不到对方。
  不过她总会于午餐时间,在员工餐厅内碰见爱葛妮丝。爱葛妮丝就像童话故事中的花精灵,穿着宽大的衣服,踏着轻盈的步伐,然后拿着烤麵包,小口小口地塞进嘴里。
  然后,她一定会看见一个人影。
  神田会站在那里。
  神田像幽灵。稍不注意,就会在机构的某个角落冒出来,站在讨论中的科学家身旁,而那些人大概要过上二十分鐘,才能意会到有个人就站在中间。然后像是没什么事一样,和神田间话家常。
  也因此研究所的墙壁贴满便条:「不需要怕物体会自己移动」、「那个男人是朋友」、「记忆突然恢復很正常」,就像邪教的洗脑发言。
  她和莱尼从生物实验室回来那天,她曾在车子内看见神田从研究所大门出来迎接,对方一点也不像内敛的日裔,更像是热情的美国人,她看着莱尼被紧紧拥抱,突然感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情绪。
  大部分的时候,神田会站在爱葛妮丝的身旁,在餐厅,在办公室,在走廊饮水机旁。这两个人时常同进同出,爱葛妮丝却仍常常没发现对方站在身后,总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譬如说现在:
  「嗨琼?」
  手拿着托盘的琼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她连忙把食物放下,然后点头打招呼:「所长好。」
  「你在这边适应的怎么样?」爱葛妮丝问。
  琼抬起头,她和对方身后的神田对上视线,而神田说:「你可以跟她说我在这里。」
  「啊?」
  气氛突然变得尷尬起来,琼回过神,爱葛妮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简直没礼貌到了极点,于是急忙喊道:「那、那个,神田……在你,后面。」
  「这样啊!」爱葛妮丝再次露出微笑,接着像是某种仪式一样,她再次掏出了柠檬糖吃下,几秒后,就像失明的人突然看见了光一般,爱葛妮丝拉着神田的衣袖,兴高采烈地说:
  「你在这里啊。」
  「我是莱尼,莱尼·肯恩,这卷录影带的编号为007,我会讲述关于柠檬糖的功用……」
  「记忆的储存包含感官的感受,因此机构内有许多地方放置柠檬糖,若你碰巧记起了神田的存在,建议能食用该糖果,利用味觉连结,以方便下一次的碰面。该实验经过爱葛妮丝・肯恩的亲自测试,有味觉联系以及没有味觉联系的实验数据相差了⋯⋯」
  琼会把她的所见所闻记载到笔记本上,现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整个研究所的结构,以及每日行程。
  在她还剩最后一卷录影带没看时,琼咬了颗柠檬糖,一边在办公桌上查看自己洗出来的照片。
  她突然有些恍神地记起录影带内的内容,莱尼的声音细细柔柔,眼神凝视远方,这个男人在说完柠檬糖后解释到,神田必须要待在某个人身旁很久很久,想方设法製造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身边的人才能在书本乱飞、食物被乱丢这样的环境下,终于记起对方的存在,而在转头的瞬间似乎又会遗忘。于是这整个地方,尽心尽力地,打造了一个大家会拚命记忆起来的地方。
  琼嚼碎硬糖,她好像稍微明白了,这里为何到处都放着糖果,以及为何需要有这些录影带与便条纸。
  「为了上月球。」琼再次复述一次脑科学研究机构的目标,她皱起眉头,将照片夹进资料夹内,这样这份报告便大功告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下班。
  ——在为某件事专注的时候,似乎总是会迎来某些凸槌的时刻。琼在中午过后下班,来到大学准备上选修课,她在阶梯教室里打开笔记本,然后发现自己的校刊社专题截止就快到了。
  「完蛋……」
  琼吞了口口水,她在拿到钱的一瞬间,直接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就是要来採访,採访的报导登在校刊,给她的履歷添上一笔亮眼的成绩,然后她就可以找到好工作⋯⋯她好像已经找到好工作了。
  放学后,琼在校园内左弯右拐,经过行道树下聚集的学生,然后打开校刊室的大门,她决定先回绝掉这份专题报告,如果可以的话,就乾脆从校刊团队离开好了。
  校刊室内空荡无声,印刷设备随意地摆放,甚至没有盖上防尘布,她抬起头,在窗边看见了社长欧佳的身影。
  「社长?」琼出声。
  「波里斯小姐?」欧佳回过头,热切地靠过来:「你是来交稿的吗,有没有访问出什么?」
  琼皱起眉头,她觉得自己会对爱葛妮丝的热情感到无法适应,很明显有一部分是欧佳害的,她调整肩膀上的背包,一边说:
  「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我在那里找到工作机会,所以我觉得我换去后勤好了。」
  琼试着学莱尼那种快速又公式化的语气,只不过感觉不太像样,同样不像样的还有欧佳的表情。
  欧佳比自己更高,一头长发绑成马尾,既是校刊社社长,又是学生会干部,语文成绩优秀的不得了,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说,这个女人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
  「『你在那找到工作机会』,那个机构?」欧佳抽动着嘴角说。
  琼皱眉,开口:「对啊,为什么要露出那个表情?」
  「因、因为⋯⋯」欧佳吞了口口水:「我听说那里很神秘,不会随便招募人⋯⋯」
  琼也不好把自己是在图书馆遇见神田,还被强迫塞了名片的事情说出来,毕竟自己也签了保密协定,但她还是点点头,又说了句抱歉,便准备离开。
  「等等,波里斯小姐。」欧佳拉住了她的手臂:
  「既然你在那里上班,可以跟我说说你在那做什么工作吗?」
  ——「所以,你有跟她说工作内容吗?」
  几天后,琼去打卡上班时,意外地看见莱尼站在自己办公室前面,对方穿着体面,感觉可以在婚丧场合来去自如。在询问对方后,才发现是要去跟不久前发生鱷鱼事故的生物实验室进行收尾报告,作为纪录员的自己也会一并同行。不过想到那位中校,琼便觉得那个老男人很不怀好意。
  她将资料整理好,由莱尼开车,他们一起前往上回的地点。而琼坐在副驾驶座上,有些笨手笨脚地系安全带,为了别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不专业,于是琼提起了社长的事情。
  「当然没有。」她回覆:「我签了保密协定。」
  「其实就算洩漏出去,也只会被人当成是登月阴谋论者而已,所以你不用太拘谨。」莱尼说。
  琼从后照镜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为何,莱尼的眼神就像被光给回避,充斥着暗沉,要是多盯着几秒,可能就会被吞噬掉。
  「既然社长那样说的话,」她开口:「以前有人来过这里访问吗?那时候你们是怎么给人答覆的?」
  「去年的四月十三号、前年的五月三十一号,还有前几次都是在差不多时间点,每年大学都有机率会派学生採访。」莱尼眨了眨眼说:「大多是独自一人,很少结伴参加。我们找个人将这些学生带进房间内,告诉他们我们是在研究记忆病症的医疗机构,有一整套官方说法,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三十分鐘。」
  琼点点头,但她突然想到一个疑点:
  「但我的社长,她是说这个机构好像跟『超能力者』有关,你知道,就是之前电视很喜欢播的,自称可以折弯叉子的超能者⋯⋯」
  然后,莱尼皱起眉头,他说: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我们内部的研究员并没有人是在从事这个项目。」
  「也或许是她记错了。」琼耸耸肩:「毕竟一个人要管理那么多东西,所以会记错也蛮正常的⋯⋯」
  她边说话时,边看向了身侧的人,琼吞了口口水,她开口: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莱尼点头。
  「你上次跟我说⋯⋯『不会忘记』,是指像神田『无法被人记忆起』那样,你『无法忘记』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