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36节
  “当年你叛离我,是因为我也有罪,我早就不怨你了。”李心玉再也忍不住,倾身抱住裴漠劲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滚烫的胸膛,“当初重生回来就没舍得杀你,如今便更是舍不得了,你怎么这么傻?”
  “我爱你,殿下。”裴漠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颈侧,喃喃道,“虽然我不愿相信前世的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但如若殿下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你……”
  话还未说完,裴漠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出极端痛苦的神情。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满世界都是刺目的白,裴漠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支撑不住似的颓然倒地。
  “裴漠!”李心玉慌了,扶住他渐渐下滑的身躯,焦急道,“你怎么了?”
  疼……胸口疼,脑袋也疼,脑袋里的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令他不堪承受。
  裴漠漂亮年轻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额角冷汗涔涔,无数陌生的画面在他脑中交叠涌现……
  碧落宫的初雪,一个戴着镣铐的少年茕茕孑立。檐下的风铃清脆,十五岁的少女明艳一笑,对他道:“你这个奴隶好看得紧,本宫要了。”
  艳丽香甜的春日,美丽的帝姬夺走他手中的书卷,在他唇上落上同样香甜的一吻,狡黠的笑容打乱了他的心弦。
  “阿漠,原来你喜欢本宫呀!”
  谁?是谁在说话!
  “你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时,你说过你最喜欢我……公主,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郭萧……武安侯郭忠之子,驸马郭萧?
  不,不对。若郭萧是驸马,那我……我裴漠又是谁?
  “李心玉,你爱过我吗?”
  “懂了,你不爱我。”
  不,公主喜欢我,她爱我!
  裴漠捂着炙痛的胸口,甩了甩脑袋,脑中的声音消散,又涌现出另一批陌生的记忆碎片。
  他身披坚甲、执着冷铁拦在路上,截住了出嫁的车队,一身嫁衣的年轻帝姬满面仓皇,成为他营帐中的俘虏……
  红烛摇曳,婚袍嫣红,他与她饮了交杯酒,和衣而眠……然而下一刻,寒光闪现,他最爱的公主殿下,亲手用他送的金笄刺进了他的胸膛。
  旌旗猎猎,无风呼啸,那一年的大雪席卷长安,他终于,率领着属于自己的一支军队直逼宫城。呼出的热气顺接凝结成冰,可他丝毫觉察不到寒冷,满腔热血沸腾着,叫嚣着,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站到了足够与她比肩的高度,他即将完整地拥有她!
  可是,等待他的却只是……
  血!雪地里都是血!
  凌乱的长发,僵白的手掌,草席下盖住的是什么?
  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内容,裴漠猛地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接着,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他直直栽进了李心玉怀中,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
  此时,太史局,贺知秋一身白衣伫立在楼台上。狂风大作中,他仰首望着天际紫白色的闪电,微微一叹:“乌云蔽月,春雷炸响,天有异变,长安局势怕是不太平了。”
  今夜,清欢殿的太医进进出出,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襄阳公主发生什么意外了。
  “公主勿要担心。这位小郎君只是情绪过激而导致心绞痛,心脉并未受损,休息一夜便可痊愈。”老太医放下笔,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一旁的红芍,吩咐道,“按此方煎药,早晚一次,三日便好。”
  李心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裴漠,揉了揉眉心,对红芍和雪琴道:“下去煎药罢,送老先生出门。”
  宫婢领命,引着太医退下。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春日的天气竟也是如此反常,前半夜还是繁星密布,后半夜却是风雨大作,扰的人不得安宁。
  裴漠仍是未醒,即便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李心玉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心,像是要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指腹一寸寸碾过他俊美年轻的面容,最终停留在他的嘴角。李心玉俯身,吻了吻他的唇,叹道:“早知道你会悲伤至此,便不告诉你真相了。”
  咚咚咚——
  几声叩门声后,白灵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公主,夜色已深,您该就寝了。”
  “本宫就在这儿睡了,白灵,你也下去歇息罢,不必管我。”说罢,李心玉脱了绣鞋,合衣躺在裴漠的身侧,用松软宽大的被褥盖住彼此。
  静谧的卧房内,她翻了个身,抱住裴漠的一只手臂,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他沉静的睡颜。
  他的眉骨深邃,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很挺,唇形优美,泛着淡淡的红,让人很想亲上一口……
  李心玉叹了一声,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忙闭上眼睛。
  她实在太累了,又喝了酒,眼睛一闭便陷入了黝黑的梦境之中。
  李心玉梦到了贺知秋。奇怪的是,梦境中所展示的却不是她生前的记忆,倒像是……前世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太史局被查封,观星楼燃起了熊熊烈火。贺知秋一身白衣,戴兽首面具,负手立于燃烧的高楼之下。
  他身后,高大英俊的将军执剑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开口,声音竟暗哑难辨。他问:“为何烧了观星楼?”
  贺知秋没有回头,白衣被火光镀上一层金红色,清冷道:“知己已逝,这漫天繁星,不知该为谁而赏,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你还记得她,只有你还记得她……”
  一阵冷风袭来,年轻的将军握拳抵在唇边,弯腰发出一阵压抑的嘶咳。片刻,他艰难地直起身子,缓缓走到贺知秋身边,将紧攥的拳头打开,露出了掌心碎的七零八落的物件。
  那是几片金屑,两截断裂的红绳,若是拼凑完全,便该是两只小巧的金铃铛。
  “这个,能修好么?”将军问,眼中有着小心翼翼的哀求之色。
  贺知秋转身,视线隔着面具定格在他掌心的碎铃之上。
  约莫攥得太紧,将军的手掌满是纵横的伤痕,深深浅浅,竟是比碎裂的铃铛更触目惊心。
  “修好了又该如何?你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贺知秋摇了摇头,与将军擦肩而过,走向宫门之外。
  而他身后,百尺高楼轰然倒塌。将军依旧握着破碎的铃铛,久久伫立在原地……
  风吹得门扉哐当作响,李心玉从梦境中挣脱,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裴漠醒了。
  第43章 归魂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伸手捏了捏裴漠的脸颊,“你醒了?方才突然晕厥,吓死我了。”
  屋内烛火静谧,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裴漠依旧看着她,眼圈渐渐泛了红,伸手按住李心玉的手,将她紧紧攥在自己的掌心,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般。
  “你怎么了,小裴漠?还在介意那件事?”李心玉忍不住闷哼一声,皱眉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好了,我们重新开始……唔!”
  话还未说完,裴漠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俯身凶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不同于以往的热烈缠绵,而是凶狠霸道,侵略性极强,带给李心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之感,刺激到令人无法呼吸……不,与其说是一个吻,倒不如说裴漠是想急于借这一个吻证明什么。
  “裴漠,我……唔唔!”李心玉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推开他,喘着气惊魂未定道,“你这一言不发就吻上来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
  说完,李心玉就怔住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裴漠的样子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裴漠神情复杂,曾经的清澈和青涩彻底消失殆尽,目光中是久经世事的沉稳和苍凉。
  他看着李心玉,就像是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境……
  李心玉霎时呼吸一窒,一种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她缓缓起身,任由蓬松柔软的被褥从她身上滑落,愣愣的看着裴漠道:“你不是我的小裴漠,你是谁?”
  裴漠也坐直了身子,与她对视,一开口,声音暗哑难辨:“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裴漠唇瓣勾起,眼眶中的悲怆深沉,化作泪珠滚下。他伸手覆在她莹白的面容上,凑过来轻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李心玉。”
  只此一言,李心玉恍若雷劈。
  她下意识避开裴漠抚摸她的手,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站在春日微凉的地砖上。惊讶,慌乱,无措……诸多情愫在她眼底交叠涌现,最后又化为一片死海般的沉寂。
  她的小裴漠,不会直呼她的大名……
  脑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正无措间,裴漠亦是赤脚下榻,逼近她。
  那些淡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淹没了李心玉的理智。她仓皇后退一步,手撑在身后的矮柜上。指尖碰到针线篓,想也不想,她拿起金蛟剪护在胸前,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把小裴漠,还给我!”
  裴漠嗤笑一声,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儿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他无视那把尖利的剪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问道:“怎么,公主还要再刺我一刀吗?”
  微微松散的衣襟下,嫣红的胎记隐约可见。
  李心玉望着他心口那抹豌豆大小的红痕,瞬间溃不成军,颓然松手,任由金蛟剪哐当一声坠地。
  裴漠慢斯条理的合拢衣襟,眼波深不见底。
  “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似乎我和你一样,都拥有了前世的记忆。这样也好,对你我都公平。”说着,裴漠俯身弯腰,手撑在她身后的矮柜上,将她整个人半圈在自己怀中,淡红的唇离她仅有咫尺之遥,哑声道,“还是说,你害怕我想起一切?”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想起一切的裴漠太俱压迫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面对前尘往事一笔烂账……
  李心玉心里一团乱麻,嘴上仍强撑道:“本宫有何好怕的,便是前世再对不起你,我也以命相抵,两不亏欠了。”
  裴漠的眼神一下阴沉了下来,唇线紧抿,半晌才沉沉道:“不要再提你前世身死之事。”李心玉也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道,“你为何会突然想起一切,莫非与我一样,是重生过来的?”
  裴漠微微晃了一下神,退开了些许:“我不知道,许多记忆突然涌入我的脑中,就像是前世今生合二为一。”
  李心玉小心地问:“你也死了吗?”
  裴漠横眼看她,眼神复杂。
  李心玉忙改口道:“我是说你的前世,过得如何?”
  裴漠垂下眼睑,盖住眸中深厚的悲伤。片刻,他讽刺似的一笑,道:“权倾天下,妻妾成群,颐养天年。”
  李心玉忽的就很气,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心道:本宫草席裹尸,身首异处,你倒是过得挺潇洒!还妻妾成群?
  她也顾不得害怕了,一把推开裴漠的禁锢,神情古怪地盯着他道:“这么说,这辈子是本宫委屈你了?若你怀念跟着琅琊王造反的好处,那你现在就去找他好了,看我敢不敢杀你!”
  她越说越难平静,心中一片酸楚,吸了吸鼻子道:“当初看到本宫的尸首,你们一定大快人心罢!”
  砰——!
  一身巨响,裴漠攥住她的手,一掌拍在她身后的矮柜上。上好的漆金柜子竟被他拍得裂开一条缝,尘埃在空气中扬起又落下。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抖,睁大眼睛看着裴漠,半晌才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说过,莫要再提前世你身死之事。”裴漠赤红着眼,嘴唇颤抖,几近崩溃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事。”
  他这态度,若是换在以往,李心玉早就要扑上去咬破他的嘴唇了。但带着记忆重归的裴漠实在太俱压迫感,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气场全足。李心玉满腔怒意憋在心中不敢发泄,只能委屈巴巴地腹诽:不提就不提嘛,生什么气?
  两人陷入了诡谲的沉默之中,直到敲门声响起。
  “公主,您要的药熬好了。”
  听到红芍的声音,李心玉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她压低了声音对裴漠道:“你收敛些,不许让别人看出任何异常。”
  裴漠退开了些许,坐在榻上扭过头去,只留给李心玉一个清高的侧颜。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再回过头来时,除了眼睛还有些湿红外,已瞧不见任何失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