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女宦 第26节
  日子悄然来到四月初,论礼制,四月十二该要郊祀。
  内阁按往年章程往皇帝递折子,恰恰皇帝头风犯了,左都御史李蔚光便上书,让嫡皇子朱承安代天子郊祀,皇帝应允。
  此话一出,朝野震动。
  自古只有天子才有资格郊祀,皇帝这么做,莫非要立太子了?
  五皇子一党忧心忡忡,连夜召集谋士商议对策。
  二皇子王府书房内,朱靖安捏着那封由礼部下发的文书,眉头皱得死死的。
  “清晏,你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我听说当初杨庆和把请婚折子递到父皇案前时,父皇脸都黑了,既是如此,今日为何定下由老四郊祀?郊祀可不是一般的小事,这是立太子的前兆!”
  二皇子一向从容稳重,今日也被这道诏书砸得坐不住。
  谢堰坐在他对面,眸眼深邃,“我倒觉得,殿下不必着急。”
  “为何?”
  “兴许陛下只是身子不适,临时找人替代,若是让您代他郊祀,您终究不是嫡皇子,怕惹朝野沸议,四殿下即便不是太子,到底比其他人名正言顺,我想,陛下此举也是无可奈何。”
  谢堰这话并没有说服二皇子,二皇子心里依然堵了块棉花似的。
  ............
  东宫四处喜气洋洋。
  礼部,詹士府及翰林院的老学究们,接二连三进入东宫为四皇子贺。往后十日,四皇子研习郊祀礼仪,早出晚归,容语反倒闲了下来。
  她趁着机会打听五皇子府的动静。
  四月初十这一日夜,王桓给她带来一消息,二皇子妃昨夜诞下皇长孙,皇帝欣慰,许二皇子府在四月十二郊祀当日举办洗三礼。
  “五皇子今日清晨便放话,说要送一班舞女给二皇子庆贺。”
  容语听了这话,一把拽住他胳膊,“此话当真?”
  “此事阖城皆知,还能骗你。”王桓拍了拍胸脯道,“何况你老哥我现在可是虎贲卫的校尉,宿卫宫廷,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前段时日,王晖得了空将王桓收拾一番,王桓索性跪在祠堂前,扬称自己要弃文从武,不仅如此,他还拿着那偃月刀在祠堂前舞得虎虎生威,可没把王晖气死,王晖气归气,夜里坐下来细想,儿子既然不是科考的料,强求也是无用功,次日清晨便入宫求皇帝恩荫王桓一个职位。
  皇帝与王皇后虽隔阂已深,对王晖也若即若离,却着实喜欢王桓。当即点王桓为虎贲卫四大校尉之一,可没把王桓给乐死,兴冲冲跑去奉天殿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皇帝喜他爽朗,又赐了他一身铠甲,鼓励他将来为国争光,王桓将这话记在骨子里。
  容语得了王桓这话,暗想四月十二这一日,该是她寻找红缨最好的时机。
  第20章
  四月十二晨,天光破云,倾泻一大片昳丽的光芒。
  容语与众内侍一道,服侍朱承安着冕服,戴旒冠,出东宫,一路过文华殿,将他送至午门下。
  文武百官,并羽林卫和金吾卫两营将士排列在侧,首辅许昱与礼部尚书杨庆和一左一右,护送朱承安登上华撵,礼炮长鸣,旗手卫开道,一行上千人浩浩荡荡沿着午门往南面而行。
  容语目送朱承安远去后,立即回东宫换了一身黑色曳撒,彼时福儿刚从隆安公主处当差回来,她昨日值夜,今日隆安公主给她放了假,瞧见容语一副出宫的装扮,她疲惫地露出笑容,
  “你这是要去哪?”
  两人虽是对食,一月也处不得几日,而且回回夜里容语睡房梁,福儿心里难受,只当自己强求了她,渐渐来的次数便少了。
  容语含笑,“出去有些事,你可要采买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还真有一桩。”福儿原是伤神,很快便扬起笑容,“我想提前替你做几身冬袍,你帮我买些湛色蜀锦回来。”
  容语闻言心头一热,怪不好意思的,她挠挠首,“刚入夏,还早着呢。”
  福儿露出几分苦涩来,近来周贵妃在给隆安公主议亲,选了几位世家子,隆安公主挑了谢堰,想必周贵妃会说服皇帝赐婚,届时她兴许便随隆安出宫,不再烦扰她,眼下寻着空档,先替她预备着,福儿不好将一腔心事坦白,只扶着发梢,浅浅笑道,“我闲来无事,替你预备着吧,待入了秋,我要帮公主和贵妇做活计,怕是不得闲了。”
  容语从未在儿女情长上动心思,哪里看出福儿这般柔肠,讪讪地点了头,“成,我帮你买来。”也不再多言,快步而出。
  哪知她刚沿着回廊走出一段,迎面撞上一人执扇依着廊柱,似笑非笑觑着她。
  容语神色一紧,问道,“小王爷怎么来了?”她今日有要事,耽搁不得,实在是怕这位主又缠她。
  朱赟并没回她,而是撩眼往容语身后望去,宫女福儿倚着门框依依不舍,那双含情眼,换做往常,朱赟定要夸一句深情,顺带嘲讽容语几句,可眼下晓得她是女儿身份,便不那么自在。
  “卿言福分不浅哪。”朱赟咬着牙,往前一指,示意容语随他出门。
  二人一道绕出后殿,过侧门出了东宫,往东华门走。
  “我今日要去二王府赴宴,你随我一起去?”
  容语苦笑摇头,“实不相瞒,我今日有事要办,福儿有位要紧的亲戚生了病,着我去探望。”
  朱赟闻言一阵牙疼,不过是表面功夫,值得她这般费心,他扶着腰气道,“成,那改日你再请我去红鹤楼吃酒,我便饶了你。”
  容语只得应下,将这位爷打发了,她悄悄潜回杨嬷嬷处,杨嬷嬷帮她弄了一身五皇子府的小厮服,她换上,又将一应行囊绑在腰间,冰刃也藏在袖口,循着往五王府送菜的马车,进入了王府。
  五王府占地极阔,扈从数百,容语穿梭其间,无人知晓。
  她数次夜探,得知朱佑安府中藏着上百舞女,均住在王府西苑,西苑正中有一宅子名为娉婷院,此处守卫森严,若只是普通舞女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容语以给娉婷院送食水为由,来到后廊,贴着甬道往里走,瞥见一名王府管事立在庭院廊芜下,将数十舞女召集在一处,
  “王爷要挑选十五名舞女,入二殿下府中陪宴,我与瞿公公坐在此处,看诸位表演,技艺上佳者可入选.....”
  容语听到这里心下狐疑,瞿昆也来了?瞿昆不是永寿宫的管事牌子么,他是杭贵妃的心腹,今日却来这王府挑舞女,容语总觉得蹊跷。
  今日不同以往,娉婷院守卫固然森严,却因出入人多,也给容语可乘之机。她蹲到午时,趁着守卫换班之际,潜入其中一间屋舍,将早备好的裙衫翻出来,换上,一间间往里寻。
  容语上回夜探娉婷院,发现中庭之下有地牢,苦于守卫森严进不去,今日好不容易混入其中,拼死也要探一探。
  娉婷院两侧是通连的廊间,空旷宽阔,里边摆有各色鼓琴,想是平日习练之处,几十名舞女坐在铜鼓附近,高声议论待会如何通过甄选,容语站在廊间门口,往中庭方向张望,恰在这时,她发现两名护卫拧着一名紫衫女子打里间出来。
  那女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上襦下裙,外罩一件紫色的薄褙,她脸上挂着面纱,瞧不清容貌,只是手不能抬,脚不能行,面容极是苍白,必是受了刑,莫非她便是那地牢中的人?
  这不打紧,要紧的是,她腰间系着一锦囊。锦囊随着她拖行一晃一晃,待她被拖入院中,丢在瞿昆跟前,那湖蓝色的锦囊随她跌落在地,炽热的光芒洒在其上,一个极小的金丝如意结不经意展露人前。
  容语瞧清那锦囊,脸色霍然一变。
  那是红缨的物件。
  “言言,你常年上山采药,数日方归,若哪一日你回来见不着我,见此金丝如意结便知我情形,一股金丝表示我外出待归,两股金丝意味着我出事了....”
  而眼前,一丈远外的金丝如意结恰恰是两股绳。
  容语眼眶发热,快两年了,终于在此时此刻,寻到了红缨的踪迹,一股湿意漫过眼眸,她狠狠一闭,逼退心中的热浪。
  院外,瞿昆走至那紫衫女子跟前,捏着她下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把那女子拧入院门口停当的马车里。
  容语见状,决心跟着五王爷这一行,前往二王府。
  日头渐西,瞿昆挑了大约十五名女子,其他姑娘均站在两侧环廊,满目艳羡。
  容语辍在人群后头,趁着众人不备,暗射了一颗石子,击中其中一身量仿佛的女子,那女子哎哟一声,捂着下腹,面色羞赧道,
  “管事,奴...奴想如厕....”
  管事神色不恁,却又无可奈何,“快些去!”
  那姑娘提着裙迅速跑离人群,折去后院恭房。
  容语踵迹在后,片刻后,待她从恭房出来,已然换了一副面容。
  酉时初刻,容语随同众舞女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向二王府。
  两座王府相隔不远,皆在澄清坊,五王府在东南角,依山带水,奢靡辉煌,二王府在东北角,檐宇相接,气势恢宏。
  容语与四名女子挤在最后一轮马车,她怕露馅,上车便装睡。
  大约酉时三刻,马车抵达王府后门。
  夕阳已彻底沉下,初夏日长,天犹然明亮。
  容语循着众人下了马车,往前头望去,那紫衣女子不知经历了什么,一扫颓废,娉娉婷婷立在上首,姿态从容。
  王府管事领着十五名舞女进入王府,一路穿廊徐行,至今日待客的戏台后侧。
  众舞女被安置在一件空旷的屋子里,管事立在门口吩咐道,“姑娘们先歇一会,我先去问问二殿下府中的管事,弄清晚宴何时开始,你们若闲,便排练排练。”
  待他离开,姑娘们便没了束缚,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话闲,容语暗中观察那紫衣女子,她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交椅上,容语环视四周,瞅见案上搁着茶壶,她倒了一杯热茶,往紫衣女子身旁走去,茶递过去的同时,轻声开口,
  “姑娘可认得红缨?”
  紫衣女子闻言,消沉的眼眸霍然一亮,吃惊地望了容语一眼,她极是警觉,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头,连忙就着茶杯示意容语坐下。
  容语提裙坐在她脚跟前的锦杌,二人做攀谈状。
  紫衣女子名唤胜兰,她双手摩挲着茶杯,面上带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我等了你一年多,总算等到你了。”
  容语心狠狠一颤,手指掐入掌心,方没能让自己现出异样来,“是吗?她人在何处?”
  胜兰回忆起那位少女,冰魄之姿,眸眼干净得不染纤尘,喃喃道,“我与她一同入宫,在宫内待了十日不到,她心地善良,帮过我数次,我怀恩在心,后来我二人又被韩坤一同带出,我被韩坤交给了五殿下,而她,跟着韩坤走了....”
  容语心跳如雷,慢声问道,“然后呢?”
  胜兰扶了扶面纱,疲惫地叹着气,“我不知韩坤对她说了什么,她似乎很信任韩坤.....”胜兰说到这里,眉梢微微一蹙,似有疑惑。
  容语见状,忙问,“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胜兰眼神笃定,“对,韩坤对她与旁的红丸女不一样,格外照顾她,而且...神情很是恭敬。”
  容语手指一颤,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后来呢,可有她的消息?”
  胜兰摇了摇头,“出宫那一夜,她寻机悄悄递给我一个香囊,说是哪一日遇见寻她的姑娘,带给她一句话...”
  容语心沉入凿壁,涩声问,“什么话?”
  胜兰神情恍恍惚惚,喃喃开口,“她说,让你不用找她,离开京城,永远不再回来。”
  容语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第21章
  暮云成暗青色,层层叠叠铺在天际。
  容语在戏台后院一耳房角落里蹲了许久,一贯清明的眼眸罕见地蒙了一层烟氲,茫然不知所措。
  自从红缨消失,她心里便绷了一根绳,现在绳索倏忽一下断了,她犹如被急流冲刷的浮萍,猛然一下挂在了河边的枯枝上,进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