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第19节
  所以,若是真的,那么这些年里他收到的信……
  这样想着,他停下手中长剪,眺望西南天际。此番送出的雪鹄,已经四个月了,都不曾返回。
  以往也有过长达数月才接到回信的,毕竟那人在深宫中,行动多有不便。只是这回,李慕尤为迫切。
  他希望信中所言非虚,同之前那些一般无二,希望这些年皇兄待她至真至诚。如此便也不枉他当年只身远走。
  然若是真的,他转眼望向难得合了窗户的厢房,心中又莫名腾起恼意,她如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刻薄、易怒、躁气横生。
  他永远记得当年那个如天上月、山间雪的小郡主,有着最明媚和煦的笑,待人软糯温和,即便发起脾气语调也是清脆叮当,如出谷黄莺。
  她站在阳光下,这世间的阴暗都与她不沾边。
  这样一想,他又希望此番信中是否定的。
  小郡主说得是真的……
  可是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年,他又将她推入怎样的境地?
  百转千回中,他竟有些心悸,后背生出一些细细的冷汗。一时间,持剪的手都不甚利索。
  “戒尘和尚!”虞婆婆从廊上过来,四下瞧着无人,只顺着气在树边石桌坐下。
  “是弄到小娘子的药了?”李慕倒了盏茶递上,心却提起,“还是她又有恙了?”
  “小娘子无恙。但是再这样下去,便当真有恙了。”虞婆婆饮了口水,将事说来。
  原是昨日十五,裴朝露随婆婆下山前往古城卖璎珞,又接了一处单子。
  这四个月来,裴朝露每月十五都会山下,都是虞婆婆卖璎珞,她前往“裳暖天”购买衣物。
  “小娘性子是没话说,可实在奢靡了些。那处衣裳顶贵,我听说一件披帛便要三四百文钱,就莫说一身裙裳直奔了数两银子去。”虞婆婆瞧一眼厢房处,“按理小娘子自个赚的银两,老婆子不该说什么。但你瞧瞧,这没日没夜的打着璎珞,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能不知,她持针的手还不如老婆子稳,整日颤的厉害。”
  “昨日竟又接了一批凌云寺回赠香客的璎珞,凌云寺乃我敦煌仅次白马寺的寺院。开口就是八百幅,一月的时间,这眼睛都要熬坏了。”
  “戒尘和尚,老身瞧着你同小娘子关系匪浅,且去劝劝。为了身绫罗,弄坏了身子委实不值。或者这小娘子有啥别的缘故,你也去问问。老身说不出大道理,提了两回也无甚用处。”
  虞婆婆默了默,押了口茶继续道,“还有一桩事,这小娘子不对劲,近来一连几日,打璎珞不是做的飞快,便是失神扎了手。一旦扣结出错,便直拿剪子缴了方算。便是方才不过错了一针,打了个死结,本是挑一挑便成的事,小娘子抖着手没理出来,结果夺过剪刀便缴了个干净。我瞧着她似是等着什么,没盼上,伤了精神头。这可大可小,成日也没个说话的,能说出来解了郁气便罢了,别触了五脏,结成内伤……”
  “还有什么吗?”李慕问道。
  “还……”虞婆婆瞪他一眼,“这些还不够?你还想小娘子遭多少罪。”
  “你就是这般给你阿兄照看人的?”虞婆婆年过半百,早已历过人事,看透人情,言及“阿兄”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对男女,说他们是叔嫂却总觉得别扭。说不是这等关系,那涵儿小娃天天“叔父、叔父”的比划着,而两人确是守着叔嫂之礼,半点没有僭越。
  对这一层,虞婆婆早早得了李慕的嘱咐,自不会多言。
  “小僧不是这意思,我去看看她。”李慕合掌行礼,然走出一步,却又顿下脚来。
  这些日子,每回她下山,他虽都陪着,却都隐在暗处。远远见她牵着孩子在街道慢慢走着,或是立在虞婆婆处帮着卖璎珞,虽是孤影孑立的病态样子,却也不曾想到她伤神至此。
  眼下,闻她不好,他急去看她,却觉近身情怯。
  “近身情怯”四字在脑海中闪过,他便彻底停下脚步,她尚是自己的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小和尚且慢,小娘子眼下撑不住,睡过去了。容她歇一歇,晚些时辰你再去吧。”虞婆婆起身拦了一把,似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给他。
  “难得的机会,小娘子歇下了,我总算弄到些,你看看。”
  是裴朝露前两回吃的药,李慕年少从军了几年,同伤员兵将在一起,懂一些粗浅的药理。他闻了片刻,拧起的眉间稍稍松下,里面是一味五石散,当是止疼用的。
  五石散入药,原就是镇定散痛的作用,用得合理自不伤身。
  只是这样想着,他便更加难安了,怎样的疼痛需要她择五石散的药来止痛?
  南方天际,还未见雪鹄带信归来。
  李慕千头万绪,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琉璃扳指从他袖中划出,落在掌心,是要接了那位置吗?
  李慕抬起头,目光从繁叶茂枝扫过,最后落在对面那扇合起的窗户上。
  下日午后的风拂面而来,樱桃树翠叶萋萋,果子油黄,昭显着无限生机活力。
  同房内,缩在被中抱着白瓷坛掩声流泪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裴朝露将将躺下时,也没抱那个坛子,只是睡意朦胧里梦见了年少那些事。
  那个被她牵着手从冰冷深宫拖入宫外艳阳下的少年,在婚后,终于不再怯懦畏缩,胆子大的惊人。便是白日里,也敢抱着她歪倒在矮榻上,啃咬她耳朵脖颈。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儿,小字就择芙蕖二字。”
  “芙蕖即为莲,佛经说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就是你。”
  “就是高贵、圣洁、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气揶揄,“王妃不是这样吗?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
  “嫁给了为我,做了我妻子。”他没脸没皮道,“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大梦醒来,裴朝露翻身抱起瓷坛只想往窗外扔去。然双手握上,她就止了动作,若是阿渠还活着,如今比涵儿还要大些。
  她抱着瓷坛卧在榻上,眼泪一颗颗地落。
  那个说她人如其名、纯如朝露的少年郎君,在经年后,竟是半点不信她。
  她能熬住东宫五年里李禹无休止的折辱和摧残,却受不住李慕对她的一句怒喝。
  李慕没在这个时候来,便也不曾听到她捂着被衾压抑和破碎的哭声。
  更不曾看到他年少结发的妻子,抱着他们未见天光的女儿残损的骸骨,无助又无望的模样。
  裴朝露迷迷糊糊睡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她用清水洗了把脸,铜镜中现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怔了半晌,遂揉了揉眼角,借着仅剩的一点日光,坐在窗边继续打璎珞。
  “裳暖天”中这数个月里再没有二哥的消息,她做了那么多璎珞,一个个售出去,根本是石沉大海。
  本是满怀希望,如今又一点点耗尽,昨日里高掌柜亦有些泄气,只叹道,“且听天有命吧,这一整年了,公子若是得了性命,怎么也该回来的。”
  裴朝露想着这话,打璎珞的手又开始发颤。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体里蔓延出来的酸疼和时不时涌上喉间的血腥气,都昭示着她元气的流散。她想在生命终结前,再见一次自己的亲人。
  手抖的厉害,她将针猛地插入布帛,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手背,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望了眼对面院内,樱桃树下,正阅书的两人。
  昔日恋人情散,但是涵儿交给他,她还是放心的。
  她就是,想再见一见二哥。
  昨日高掌柜说了,若再无消息便去城中黑市打探。
  她虽长在高门深闺,年少时却常扮作男装在长安街头闲逛,对于黑市并不陌生。黑市虽黑,却讲规矩,有钱便好说话。
  如此一想,她又垂眸打起璎珞。
  凌云寺要八百幅,算来可以赚二十余两,能换上一则精准的消息了。且是散给香客的,往来传递亦会广些。
  黑市在每月的逢四日开启,下一轮便是二十四日。
  裴朝露实在等不及,支了凌云寺一半的银钱,又将这几个月里所赚都聚在了一起,一共有近三十两纹银。她本想将原来细软变换的四十余辆银子,一起变卖了消息。然考虑一副身子还要吃药。又想着如今在这处,且不说同李慕处的尴尬,每每一看到他,心口便堵得厉害。遂想着待过些日子,腿疾彻底痊愈了,便下山租间便宜的屋子住下。如此总也需存着些银两。
  五月二十四这日,她一身男装入了黑市。很幸运,用二十八两银子换了个极好的消息,二哥确实还活着,去岁除夕曾有人在洛阳见过他。
  贩子是个极懂行的人,让人立绘了裴朝清模样,又将当日所见之景绘出。
  裴朝露接来看过,是二哥画像,画上之景乃洛阳明廷山。绘画人又拿出一物,竟是二哥长刀红缨,那红缨结扣乃如意桃花结,是她多年前所制。
  “他现在在哪?”裴朝露抖着声色,急切道。
  “小娘子,这是第二个消息了。”贩子眼尖,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只收回画像,扔在炉中烧了。
  裴朝露呆了呆,回过神来,一笔银子只能换一个消息。贩子将画像烧去,便是诚信之举,告诉她这消息由她买断,再不泄露。
  然同样的的,规矩在前,没有银两续上,便不会再吐一个字。
  裴朝露亦知晓门道,只道,“要多少?我身上无银,可否指条捷径?”
  “一百两!”乱世之中,贩子难得遇到一个这么懂行又爽快的买家,遂仰头一指道,“那处,一夜间或许能让小娘子赚满银两。”
  裴朝露寻指望去,乃烟花巷,章台处。
  “小娘子若有技艺傍身,便也无须害怕。”贩子给她递来一枚赤色毛羽,上头写着个“清”字。
  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者。
  裴朝露盯着那毛羽看,片刻含笑接过,道了声谢。
  那处乃歌舞场,她确实有些技艺。□□舞,换二哥下落,太值了。
  楼中老鸨接了赤色毛羽,按着规矩办事,初时还嫌她身姿枯瘦,面色不匀,然胭脂扫过高髻盘起,羽衣纱裙披上。
  老鸨不由看直了眼,国色天色也不过如此了。
  美人之美,在韵在骨,这人是被怎样的滋养教化才孕育出来的如此气质如华的底子!
  老鸨叹气又叹息,只恨是黑市介绍来的人,尚查不清背景几何,不敢贸然下手。
  裴朝露自然能读懂她的哀叹,只无声笑了笑。
  然而,正欲起身推门,献舞一曲。却是四五个壮汉被踢入屋内,以此门扉撞开。
  来人缁衣作响,颈上佛珠颤动,乃一僧人。
  僧人眉眼森冷,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只一把拽过绝色舞姬,拖着往外走去。
  “放手!”裴朝露挣扎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李慕将她箍在手中,掩在身后,另一手挥掌弹珠击退前来抢人的健奴壮仆。待离了此地,把人塞入马车,方怒斥道,“你知道方才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将置你自己于何地?将皇……”
  “皇兄”二字控制着没有全部吐出,他还记得四月前她对这两字的抗拒。
  “到底出了什么事?”短暂的沉默后,李慕缓了声色,将她面上发丝拂开,低声问。
  然而濒临崩溃的神经脆弱而敏感,裴朝露辨出了他欲说未出的话。
  暌违四个月,两人又一次这般近身挨着,一样的斥责和缘由里,总是有他的皇兄。
  裴朝露看了他半晌,仰头抵在车壁上,认命又自嘲地笑。
  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她垂下眼睑,抵头靠在他胸口抽噎,“我不给他们跳,就给你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