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85节
  从县大夫到卿,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更关键的是,郅玄有意让他统领上军,借以弥补家族势力上的不足,让他有底气同他人分庭抗礼。
  君恩不可谓不重,信任更是少有。
  饶是洛弓心志坚定,此刻也不免心潮澎湃,双手微微颤抖。
  待骑士和家令退下,他不得不将自己关在室内,尽量压下激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洛弓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卿位。
  当初郅玄就封,为让年轻的公子尽速掌权,在封地树立威信,他不惜以性命设局。未料郅玄一眼看破,继而舍弃捷径,选择一条更难走的路。
  洛弓将一切看在眼里,从对梁夫人的承诺,逐渐转为对郅玄的信服。
  他的计策未成,没有被送上法场,反而被郅玄信任提拔,进一步得到重用。以县大夫执掌凉地,助国君练兵,安稳边境。
  现如今,大胜而归的国君又下旨意,命他前往西都城,决意升他为卿。
  破天荒地,洛弓感到惶恐,心中七上八下,脚下如陷云中,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对他而言,这种心情十分罕见,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激动中冷静下来,洛弓陷入深思,他开始认真思量这份任命背后的用意。
  自从郅玄登位,朝中一直只有四卿。君臣十分默契,权利形成平衡,始终没提及卿位上的空缺。
  国战大胜之后,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君上突下调令,命他前往西都城。从旨意中可以断言,只要途中不出意外,他升任卿位板上钉钉,不会遇到大氏族阻挠。
  洛弓十分聪明,政治眼光独到,他很快发现其中关键。难不成君上和大氏族彼此妥协,各占一个卿位?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种理由。
  毕竟西都城内的氏族实力雄厚,有能力角逐卿位的不只一家。君上调他回去,更以上军为他增势,足能说明问题。
  洛弓深吸一口气,眉心紧锁。
  在君上手下,句炎比他家世更好,官位更高,和西都城内的氏族更为融洽。君上选择自己,显然有必须的理由。
  洛弓合上绢布,目光转动,最终停在置于案旁的佩剑上。
  “兵刃?”
  一念闪过脑海,如拨云见日,迷雾立时消散。
  洛弓握住剑柄,锋利的青铜剑瞬间出鞘。
  “兵者,凶器。当饮血杀戮。”
  君上需要一柄趁手的刀,他必会将自己磨得锋利,刀锋所指,无坚不摧!
  郅玄在旨意中写明,需要洛弓尽快动身,赶在他班师回朝前抵达西都城,做好接受任命的安排。
  接替洛弓的县大夫也已动身,从草原新城赶来。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随郅玄就封的下大夫之一,由绝境中走出,带领家族翻身的牛氏家主。
  两人的行动力都很强,牛勤抵达后,洛弓用最快的速度交接政务军务,为牛勤引荐县大夫和村老。一切安排妥当,立即动身前往西都城。
  为加快速度,洛弓没有乘车,而是同甲士卒伍一同骑马,飞驰在苍茫的雪原之中。
  狂风迎面袭来,掀起众人身上的斗篷。
  玄黑翻飞,现出墨色衣甲。
  百人的马队风驰电掣,如利剑刺穿飞雪,迎着狂风,直奔西都城。
  与此同时,郅玄麾下大军正将拔营,准备班师归国。
  临行之前,梁霸在东都城内设宴,和东梁氏族一同欢送这群杀神。
  郅玄欣然赴宴,宴上宾主尽欢。
  宴后,梁霸亲自送郅玄出城。
  在城门前,梁霸走近郅玄的战车,微微仰起头,看向车上的郅玄,道:“君侯,分别将至,霸可有幸悦君,为上祀之欢?”
  郅玄即将归国,心情本来不错。乍听此言,温和之色尽数退去,森冷的目光落在梁霸身上,上下打量几眼,嘴边掀起一丝冷笑。
  “梁霸,我能让你成为东梁侯,也能让你去和舅父作伴。别再妄图试探,如果你想要献出另一半国土,我自会笑纳。”
  话落,郅玄收回目光,不屑去看梁霸的反应,命驾车者尽速回营。
  梁霸站在雪地中,目送黑色的战车行远,始终一动不动。
  青色的斗篷随风掀起,下摆翻飞。白皙的脸庞全无血色,嘴唇都有些青灰。
  “君上,天寒。”侍人小心提醒。
  梁霸终于有了反应,单手抓住斗篷,猛然一把拽下,丢弃在雪地中。不顾风寒雪冷,只着一身青袍登车,过程中一言不发。
  待到车门关闭,梁霸闭上双眼,卸去伪装,口中一阵阵发苦,冰寒直透骨髓。
  起初,一切都是试探和谋划。
  如今正视内心,不容忽略那一丝妄想。
  可妄想终归是妄想,他也该死心。不想东梁在他手中灭国,他清楚该如何做,也十分明白脚下的路该怎样走。
  两支队伍反向而行,在火光中越来越远,直至城门关闭,再无半分交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
  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如锋利的刀子。
  郅玄走出大帐,全军已列好队伍,整装待发。
  和来时相比,军中多出百余辆大车,都是举家迁徙的东梁氏族。车后跟随带有不同标记的小车,还有大量家仆和奴隶。
  为能尽快抵达目的地,东梁氏族从郅玄手中购买大量皮毛,制成皮靴。还派人向军中匠人学习,用木头制作鞋底,能最大程度保护双脚,不使家仆和奴隶冻伤。
  换成以往,东梁氏族不会如此费心。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投奔新主,东都城内的一切都被舍弃。在取得功绩之前,手中的物资和人力都很有限,短时间内无法添补,自然不能随意损失。
  队伍出发之前,奴隶们抓紧拆卸帐篷。延续往日作风,凡是能带走的通通带走,打入地下的木钉都没留下半颗。
  战时就食当地,使得军粮十分富裕。
  临行之前,军中吏目各自清点,新军富余最多,三军也留下大半。加上之前祭祀狩猎,军中获得大量新鲜的鹿肉,厨们发挥手艺,制作出大批肉干,还用鹿血和肉丁灌成血肠,使全军上下都能尝到肉味,伙食规格远超别国军队。
  敞篷拆卸完毕,帮厨提起大盆和藤筐,为全军分发口粮。
  为行路方便,口粮主要是烘烤的麦饼和装在木筒里的蒸饭。血肠已经吃完,肉干还有许多,被撕成巴掌大的厚片装在袋子里,分批发下去。甲士、卒伍能得鼓鼓囊囊的整袋,役夫有半袋,奴隶中表现出色的也有一两块。
  这样的军粮实属罕见,令同行的东梁人侧目。
  羲河和禾氏家主先一步出发,各自带一队人赶往封地,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政务军务。
  两人的长子组织起家族队伍,跟随郅玄一同出发,进入军营后,简直是大开眼界。
  在此之前,他们只看到西原国军威,知晓攻占半个东梁的是一群杀神,根本不清楚军队内部是如何运作。如今同行,目睹全军行动,了解军中待遇,不由得心生羡慕。
  禾氏子弟且罢,羲河曾得先君重用,手下指挥大军,他的子侄年长都要从军,十分了解三军内部的规矩。
  对比眼前的西原国军队,这些年轻的东梁氏族心情复杂。
  凡事可以作假,唯军队不能。一切讲究实力的地方,胆敢弄虚作假虚张声势,迟早有揭穿的一天,更会自食恶果。
  就他们亲眼目睹,无论物力人力,乃至于人心,西原国都无可匹敌。
  和这样的军队作战实在不智,除非能像郅玄一样下血本武装全军,否则定会败于沙场,乱于阵中。最后被打得丢盔弃甲,落得兵挫地削。
  口粮发下去,大车全部装好。
  役夫们最后检查一遍捆车的绳子,确认没有问题,陆续登上车辕,扯下缠在腰间的鞭子,凌空甩出响亮的鞭花。
  黑色旗帜扬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刻有图腾的国君战车前,两名巫高声祝祷,点燃火堆。
  木柴上洒了油,火星落上瞬间燃起,在风中蹿高。
  爆裂声不断传出,巫围着火焰跳跃高呼。严寒的冬季,两人身上只着单衣,却压根感觉不到冷。整场仪式下来,脸上冒出热汗,头顶蒸腾热气。
  火焰熊熊燃烧,黑烟冲天而起。
  卒伍吹响号角,两腮鼓起。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寒风,笼罩刚经历过战火的东都城。
  城门开启,梁霸率群臣出城相送。
  西原国和东梁国同为四大诸侯国,本该并肩而立,实力不相上下。
  此战之后情况发生改变。
  东梁失去大片土地人口,换来休战和盟约。在郅玄面前,梁霸自然要矮一头。
  不管东梁上下多不甘心,现实摆在眼前。在重振国威、重拾荣光之前,遇到西原侯,他们不低头也得低头。
  梁霸站在车上,遥对郅玄拱手。
  郅玄当众还礼。
  无论对该人观感如何,事涉两国关系,该有的礼节不能疏忽。这是身为国君的职责。
  继郅玄和梁霸之后,两国氏族也隔空行礼。一方做到知情识趣,另一方也未见傲慢,不会让人挑剔无礼,自然也不会遗人口舌落下话柄。
  三声号角之后,郅玄回到车内。
  驾车者挥动缰绳,骏马长嘶。以神鸟旗为号令,全军随国君车驾转向,离开东都城,踏上归国之路。
  在签订盟约时,郅玄留出一线,以两块狭长的公田作为边界,为东梁国保留颜面。
  若无这两块公田,东都城将和西原国边地直接接壤。要么迁都,要么承受全天下的目光,样子实在不好看。
  考虑到这一点,郅玄让出这片公田。于西原国来说无伤大雅,对东梁国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东梁落到如今地步,西原国大军功不可没。但以当世的规则,东梁战败无可争议,土地也是梁霸自愿给出,郅玄不还合情合理,留出两块公田保存对方颜面,理应得到感激。
  寒风中,黑色大军向西而行,距离东都城越来越远。
  队伍中的东梁氏族回望故都,心中陡生慨叹。不少人推开车窗,望向尚未修复显得坑坑洼洼的城墙,叹息声融入风中,伴着冷风飘远,终至再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