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58节
  告状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撒泼打滚也不是涕泪横流,而是明明一个字都不说却能让委屈的形象跃然纸上。
  看过郅玄这份奏疏,必会感到年轻的国君弱小可怜无助,嫁出的妹妹都要被为难欺负。
  为难这对兄妹的简直不是人!
  就该绑起来抽鞭子,正面抽完背面抽,不抽得全身开花不算解气!
  郅玄目绽精光,下笔如有神,奏疏内容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字停顿。
  写完最后一句话,郅玄浏览一遍,认为自己遣词造句很是精准,告状的姿势愈发娴熟,不由得满意点头。
  甭管人王是要养蛊还是要干嘛,看到这封奏疏势必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想寒了臣子的心,替罪羊就只能洗净脖子挨宰。
  “毒啊,真毒。”
  自从身上有了毒士的苗头,郅玄就没打算改。反正毒的不是自己,谁敢主动撞上来,毒到口吐白沫也是自找。
  良心过意不去也要分对象。
  对方明摆着恶意挑衅,自己还要讲良心,纯粹是傻子。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郅玄对自己的计划愈发满意。
  如果对方能悬崖勒马,不再轻易找自己麻烦,郅玄不会毒到底,或许还能网开一面。如果不思悔改,继续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回头,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左手砒霜右手鹤顶红,挥舞着手绢送他们上路。
  赵颢掀起帐帘,视线忽然凝住。
  烛光映照下,郅玄肤色如玉,双眼漆黑似墨,长发如瀑,自肩头披泄而下。
  人前威严的君侯,这一刻收起锋锐,柔和得不可思议。然而,在郅玄抬头的刹那,眸光却锋利如刀,蕴涵无限杀机。
  见赵颢迟迟不动,郅玄疑惑挑眉。
  “怎么?”
  话音未落,赵颢放下帐帘,迈步时长袖振动,如火焰袭至案前,单手扣住郅玄的肩膀,俯下身,以吻封缄。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中都城是天下雄城,人王坐镇,汇聚各方势力。
  城池分为三重,内城人王及氏族居住,二重主要是国人坊、庶人坊和商坊,三重专门屯兵,并有大量奴隶坊。
  一旦遭遇外敌,三重城门同时关闭,甲士卒伍沿阶梯而上,厚重的城墙内遍布大大小小藏兵洞,移开墙砖即可架设长弓。
  配合城头守卒,城池四面落下箭雨,将来犯之敌拦截在城外,使其寸步难进。
  二重城墙同样布置严密。
  遇到外城被突破,城门处会落下石板,城墙之前还有夹道,形成环形囚牢,使敌军成为笼中鸟瓮中鳖。等敌军被困住,再以火攻,顷刻之间就能令其陷入绝境,休想逃出生天。
  内城守军更为精锐,皆是随人王征战的有功之士。兼之以氏族私军,纵然来敌连破两重城池,也很难冲开最后的军阵,最大的可能是坠入天罗地网,被打得丢盔弃甲兵挫地削。
  历史上人王也曾迁都,次数多达三回。每次迁都耗资巨大,建城、移民需十数年才能全部完成。
  如今的中都城建成百年,汲取前代教训,城内挖掘深沟,也有专门运送垃圾的车辆。内城还有类似排水系统的工程,只是规模太小,局限在王宫和几家大氏族的宅院,未能全城普及。
  有了这些措施,中都城的卫生状况好过绝大多数城池。纵然城内也有不好的气味,至少不会轻易爆发疫病。
  先前两次移都,一次就因疫病爆发。
  这次疫病十分突然,氏族、国人和庶人陆续患病,奴隶更是大批病亡。当时的人王也不幸染病,十个子女少去七个,可谓是触目惊心。
  最终是几名巫医查出病源,城内的水不能再用,饮下即会生病。
  鉴于此,人王下令迁都,整座城的人仓皇出逃。死去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只能留在城内,和城池同被付之一炬,与昔日的辉煌一起掩埋。
  因为仓促迁移,新城池的选择不够严谨,位置也有偏差,做不到十全十美。
  怎奈情况特殊,容不得多番考察。
  对近乎是出逃的众人来说,有一处安稳的地方歇脚比什么都重要。身为人王子民,整日颠沛流离,连一个固定住所都没有岂非是笑话。
  或许是憋着一口气,不想让诸侯国看笑话,在巫选定地点之后,王室和氏族通力合作,君臣空前团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建造城池时竭尽所能。
  数月时间内,宏伟的城池拔地而起,远迈旧城。
  人王和中都城氏族彰显实力,各国不免受到威慑,纷纷收起看笑话的心态,隔年老老实实入贡,大国也不敢轻易造次。
  当时的人王已病入膏肓,整个人奄奄一息。强撑到王宫落成,在病榻上下达最后一道旨意,传位唯一活着的嫡子。
  人王逝去不久,新人王登基。
  氏族们忙着建城无暇他顾,各诸侯国尚未从震慑中回神,这场登基典礼异常顺利,前后各数三代都是绝无仅有。
  百年过去,中都城经过数次改造和扩建,面积增至原来的三倍,城内人口也成倍增加,热闹繁华非昔日可比。
  城内各坊泾渭分明,氏族坊贵,国人坊严,庶人坊最是热闹。
  百年发展下来,庶人坊拆去坊墙,临街的建筑鳞次栉比。因同商坊相近,总能看到商队在路上穿行。遇上远道而来的诸侯国商队,总会有好奇心大的孩童尾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不是所有的商队都受到欢迎,贩卖奴隶的队伍总是被警惕。
  尽管律法严格,以庶人为奴是重罪,但小心无大过。之前传闻南幽国商队抓捕北安国庶人,两国之间闹得不可开交,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中都城内的居民也有耳闻。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到临头才着急全无用处。
  基于此,看到南幽国商队,城内居民本能警惕,甚至十分排斥。这让商人们很是无奈,也相当恼火。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他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却被带累,还不能向始作俑者发难,苦果只能自己吞,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一日又有南幽国商队入城,在城门前遇到盘查,明显比别国商队更为严格。商人们敢怒不敢言,心中憋气还要陪笑脸,别提多难受。
  等到漫长的盘查结束,事情还不算完。
  进入商坊之前,队伍上下还要经过官员盘问,包括商队成员数量、携带货物种类和在城内停留时日都要说得一清二楚。相关内容由笔吏详细记录,在他们离城时将详细核对。
  相同的流程,别的商队也要经历,却远不如他们严格。
  眼看着旁边的队伍换过三轮,自己还在被盘问,商人们脾气再好也难免暴躁,心中生出怨气,既有对中都城也有对南幽侯。
  好不容易盘查结束,南幽国商人被允许进入商坊,不想又遇到麻烦,没人乐意和他们做邻居。
  恶名传出实难扭转,各国都是风言风语。
  抓捕庶人的另有其人,南幽国商人却被集体泼上污水,想要摆脱污名,短期内根本不可能。
  排斥显而易见,落井下石已是常态,商人们表情麻木,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值得庆幸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排斥他们。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一名商人无惧流言,愿意同他们为邻。
  “一人恶,岂是人人恶?”
  商人一身青袍,明显出身东梁国。其自称茂商,此次前来中都城主要为收麻,也做一些药材生意。
  南幽国商人中有部分专门做药材买卖,很快和茂商热络起来,彼此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达成两笔买卖。其中有三种药材都是南幽国独有,一般渠道下很难获得。为感激茂商,商人们愿意出售,哪怕要承担一定风险。
  “药材难等,我愿高价购买。”茂商凑近商人,低声说道,“此种药材运往别国,价格足能翻上五倍!”
  茂商信誓旦旦,给出的条件着实诱人,南幽国商人无比心动。
  送上门的生意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彼此商量之后,商人们心一横,反正生意都做了,卖一车和卖十车有什么区别。
  南幽侯令他们处境艰难,国内氏族撒手不管,在外行走,他们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长此以往,别说扩大生意规模,恐怕连生计都难以维持。
  你不仁我不义。
  南幽侯让他们背负恶名,他们凭什么要遵守南幽国的法律。
  药材不只要卖,还要大批量出售。只要茂商能吃下,他们愿意承担风险。大不了生意做完全家跑路。改头换面,换个国家生活,至少不会遭人白眼。
  知晓商人们的决定,茂商喜出望外。
  他奉郅玄命令前来中都城,一为收麻二为购买药材。本以为后者会更加麻烦,不想无心插柳,收麻的事情尚无眉目,反倒是先得了一批药材。
  听对方的口气,只要给出足够的钱粮,药材要多少有多少,品类也不是问题。
  心知机会难得,可谓千载难逢,茂商设法稳住对方,以联络友人调拨钱款为名,迅速给西都城送信。
  在他放飞信鸽不久,数匹快马飞驰入城,骑士来自西原国,送来郅玄的第三份奏疏。内容和前两份大同小异,全都是告状。
  骑士在城门前下马,立即有人向宫内禀报。不消多时,西原侯连上三份奏疏的事情就广为人知。
  之前两份奏疏引发朝中议论,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被套上替罪羊光环的氏族不甘心坐以待毙,太子等人也不好让家臣寒心,合作在朝堂上扯皮。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拖延,想方设法颠倒黑白,专为激怒郅玄,迫使他做出不智举动。
  只要郅玄稍有动作,他们就能反戈一击将实情颠倒。
  凿空指鹿,束蒲为脯,郅玄有理也变成没理。更进一步,还能引发人王的猜疑和不喜。
  未料想郅玄就是不入陷阱。
  太子等人在朝堂上扯皮,还故意将消息传出,郅玄既不发怒也不动手,而是继续上书告状,用词一次比一次凄惨,简直是观者心伤闻者落泪。
  哪怕知道他的底细,看到奏疏内容也会心生同情。
  西原侯太难了,奏疏中的几家氏简直欺人太甚!
  随着第三份奏疏送达,朝堂风向出现变化,太子等人发现越来越多的氏族开始为郅玄说话。虽然不是明摆着支持,但有他们推动,想要继续拖延时间搅浑水就变得异常困难。
  “究竟怎么回事?”
  家臣们聚集到一起,面对事态发展都是一筹莫展,感到一阵挫败。他们实在想不通,这些人突然抽的哪门子风,要和太子三人作对。
  比起太子等人的乌云罩顶,王子淮府上则是欢声笑语,一片春光明媚。
  晚膳后,稷夫人留下原桃说话,指点她中都城的氏族关系,助她理清脉络,定下送礼名单。之前送出的一批猴儿酒取得不错效果,朝堂上风向转变,有部分就是这批果酒的功劳。
  名单上的氏族原本中立,或是同太子等人门下不睦,接到王子淮和郅玄的橄榄枝,必然会认真思量,做出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不过一码归一码,偶尔在朝堂上说话不代表真正投靠。今后风向如何还要看王子淮是否真能扶得起来。
  “蔡氏有女在宫内。”稷夫人在竹简上点了点。
  原桃立即会意,将记有蔡氏的竹简取出。
  “言氏修史,素来不偏不倚。”稷夫人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