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个小舅舅 第64节
  不过一刻钟,烟雨便拿到了合香片,同明质初一路疾驰到了北安门。
  罗映洲在北安门前踱步。
  目下宫中一万亲卫军,东宫护卫只有五千,倘或动起手来,亲军卫必定占上风,可此事吴王反叛围城,东宫虎视眈眈只等陛下殡天,显是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
  亲军卫不能动手。
  他派出去三十人,也不知能否找到合香片,只能赌。
  北安门忽的响起了声音,罗映洲上前开启大门,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罗家叔父。
  罗映洲眉头一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办成了?”
  烟雨不敢相信罗家叔父,只说没办成,躬着身子想逃走,却被罗家叔父拎起了后颈的衣领。
  “没办成,你出去做什么?”
  烟雨搪塞了一句去遛弯,罗家叔父哭笑不得,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是去找合香片?”
  烟雨一惊,扭过头看罗家叔父,罗映洲立刻道:“我同你舅舅生死之交,你可以相信我。”
  烟雨犹豫了一下,将合香片迟疑地交给了罗映洲,罗映洲从盒子里拣出了一粒药放进了嘴,这便吩咐护卫:“将姑娘安全送回府。”
  这样危急的时刻,小舅舅在宫里,太主娘娘也在宫里,她怎么能独自回家,这便摇头说不。
  罗映洲瞧见了她眼睛里的坚定,这便叫护卫护送她往坤宁宫去,自己则纵身去往乾清宫。
  烟雨这一时才平息了心跳,慢慢走回了坤宁宫,见到太主娘娘的那一刻,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腿沉重的无法动弹,发髻和身背后的衣衫皆已湿透。
  梁太主眼睛里全是心疼,命人将她扶进了暖阁,待她梳洗过后,这才拍了拍她的手,只觉得这小孩子似乎同她小时候有些像。
  “从前我小的时候,也出过一回这样的事,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把虎符藏进了小衣里,在宫门前发脾气,才出了宫……”
  她在大梁做了六十多年的公主,岂不知内廷政变之凶险?此时亲军卫在罗映洲之手,又是陛下忠臣,必会护陛下无虞,东宫仰仗的不过就是吴王反叛的压城,以及陛下的性命。
  陛下有心改立齐王为储,前些时日借病重一事召分封各地的皇子入京,不过就是同齐王通气罢了。
  东宫眼见着陛下要改立皇储,这才起了杀心。
  他在外素有温和仁善之名,他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才会不急不忙地等陛下殡天,顺理成章登临帝位。
  烟雨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头朦朦的,再一吸鼻子,嗡嗡的,她说了一句糟糕,懊恼地说道:“出了汗再吹风,一定会伤风的。哎呀,娘亲又要骂我了。”
  梁太主乐不可支,这傻孩子,这会儿还在担心她娘亲骂她呢。
  她拍了拍烟雨的手,“我叫人给你熬药汤去,喝完之后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于是烟雨乖觉地等着,吃药发汗去睡了。
  再醒来时,夜色也褪去了,日光炽热地洒在了她的被褥上,那上头繁复的花纹提醒着她,这里还是坤宁宫。
  梁太主不在身边儿,青缇却由外头走了进来,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姑娘。
  烟雨迷迷噔噔地,嗓子也有些疼,哑哑地问了一句:“人都去哪儿了?”
  青缇就凑过来,小声在姑娘身边儿说话。
  “昨儿夜里简直像是大地动了一样,我进来时,亲军卫的护卫正在拖尸体……到处都是血,我吓得差点跌进了御河里头,好在一个侍卫大哥拉了我一把……”
  “听说皇爷病了又好了,将太子殿下给抓起来了,”青缇有点害怕,声音愈发低下去,“吴王在金陵城外头攻城,足足有十万多大军,听说里头还混了好些西戎人,打起仗来特别不怕死,您听,是不是能听着外头的炮声。也不知道金陵城墙抵蹙抵挡的住……”
  烟雨一下子就担心起娘亲来,她掀被就想下床,青缇连忙按住她,“您先歇着,太主娘娘还没走呢……”
  “那小舅舅呢?”烟雨急急一问。
  “听说朝廷里出了乱子,好些大臣被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想要开城门迎吴王登基,六公子命亲军卫当庭杖杀了十几人……”
  青缇将今日听到的消息悉数说给烟雨听,“六公子总领了军务,同大老爷一道,正指挥着城中守军同反叛军打仗呢。”
  第71章 .天长烟远小舅舅,您以后也是诰命夫人……
  如小舅舅那般静如籽玉之人,也能领兵打仗么?
  烟雨坐在镜前由着青缇为她梳发,青缇瞧着镜里眉眼和软的姑娘,问道:“您担心公子么?”
  烟雨摇头说不,“起先在家中,我是担心的,可昨夜我自己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就不担心了。”
  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了昨夜那位奇怪的大人,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相比于昨夜出宫取药,反而遇见那人更叫她后怕。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自己嵌进他的眼珠子里去似的,说话时的嗓音也很吊诡,像是审问犯人,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烟雨的肩背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栗,她抿了抿唇,将后怕的情绪暂时放下,只站起身同青缇一道出了暖阁。
  昨夜的动荡过后,坤宁宫里一片安宁,内命妇们大多被放回了家,梁太主同皇后正坐着,见烟雨出来了,都仰唇笑了笑,唤她过来。
  烟雨规规矩矩地向陈皇后行了礼,这才站在了梁太主的身旁,静听着陈皇后说话。
  陈皇后昨夜便知道烟雨是谁,只是事态那样紧急,她哪里又有心境同太主说这个?
  这姑娘同梁太主演的一出戏,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陛下是她的亲亲夫君,东宫却不是她亲生。
  昨夜陛下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前程如何,这小姑娘能走一遭,成则皆大欢喜,败了,她陈皇后也不至于开罪东宫。
  太子昨晚算是彻底垮台,就看这一回吴王反叛了,倘或吴王也被收拾了,这立储只能在余下的几个亲王里选,那么她的亲子魏王梁帆悬,是陛下唯一的成年嫡子,胜算很大。
  她此一时的心情因着太子倒台而舒畅,虽说吴王反叛还在攻城,可到底畅快了几分,这便笑着看向烟雨。
  “这孩子生就了一副招人疼的模样,胆识却过人,怪道魏王屡屡向本宫提起你。”
  梁太主心里就咯噔一下。
  烟雨也觉得不痛快,她如今极为不喜欢被人说可怜啊,招人疼这些话,偏偏皇后娘娘还要这么说,又提起魏王,就让人闹不明白了。
  娘亲说若是不懂得如何回答的话,就笑笑不说话,于是烟雨就假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垂下了眼睫,梁太主便为她解了围,笑着看向皇后。
  “这孩子不怕生,待谁都赤诚。”梁太主有意无意地提起来她的亲事,“好姑娘百家求,才定下了亲事……”
  陈皇后挑了挑眉,就觉得心里郁塞起来。
  琅琊公主再不懂事,到底是她陈皇后的亲女儿,前些日子去顾府闹了个没脸,若非琅琊公主心灰意冷又往狮子岭去了,她陈皇后势必要寻太主说道说道的。
  今日她刚起了个话头,这梁太主就急忙说这孩子有亲事了,可真叫她气闷,合着就是瞧不上她陈皇后的儿女?
  她笑着看梁太主,似笑非笑的,“什么亲事能比天家还要好?您姑母,您那孙子做不成我的女婿,干脆赔我一个媳妇得了!”
  梁太主瞧她越说越离谱,这会儿也板起脸来了,岔开话题:“老身看你还是不着急,金陵城墙都快被反叛军的大炮打烂了,你还在这儿操心儿女亲事……”
  陈皇后这才住了口,到底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正低落间,忽听见外头有传旨太监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传大长公主、盛烟雨觐见。”
  白嬷嬷这便扶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一道往乾清宫里去了。
  烟雨知道要见皇爷,只紧张地手发抖,梁太主就问她:“可是害怕?”
  烟雨紧张地嗯了一声,小声说:“我还没吃早点,这会儿有些饿。”
  在外头不比家里,过了那个饭点儿谁能想着给你留口吃的?梁太主就叫白嬷嬷给烟雨递了一块蒸儿糕,烟雨一口吞下,噎得差点没闭过气去。
  乾清宫的寝殿里,一室的药草气,仁明帝歪靠在龙榻上,昨夜灰暗萎黄的面容,今日有了几分红润,可仍能从蹙紧的眉头里,看出几分痛楚来。
  他昨夜服下了合香片,吐尽了憋闷胸腔的毒血,缓了一个时辰才精神起来,直接下令亲军卫剿杀东宫护卫,活捉了太子及其党羽,这才结束了一场宫变,他熬了一夜,到了晨起才沉沉睡下,这一时才醒来。
  虽说外头有十万反叛军,可到底比昨夜的险情缓上几分,他今日也脱离了危重,虽知时日无多,好在伤痛缓解,人又舒坦几分。
  待见着自家姑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仁明帝这才勉强笑了笑,叫太主坐过来。
  烟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挪着步子站在了太主的身边儿。
  仁明帝同姑母说着眼下的身子状况,“……即便撑过来了,也没多少时日,朕的身子朕最清楚,全叫那妖道给害了。”
  梁太主叹了一口气,“老身记得陛下小的时候,是个扛鼎的力士,底子好,好生调理一段时日就好了。”
  “从前姑母便是最心疼朕,如今朕卧在病榻上,您的儿子孙子又在外头为朕守江山……”仁明帝说着话,就看向了烟雨,眼神里蕴藏了感激和赞赏,“您的外孙女,还在千钧一发时,冒死为朕出宫寻药,真真是忠义之家。”
  他回忆着昨夜的险局,益发觉出来几分这孩子的可贵来。
  “罗映洲忠肝义胆,放了几百人为朕出宫寻药,却只有这孩子以最短的时间,给朕寻来了,可见真是天选之人啊。孩子,你同朕说说,你是怎么敢出宫的,又是怎么迅疾地寻到这合香片的?”
  烟雨稳住了心神,斟酌着说话。
  “……臣女心里虽然怕,可想到了天下万民需要陛下,自然就生出了无边的勇气。”她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益发镇定起来,“罗指挥使的兵士虽然豪勇,但要一家一家药铺医馆的去敲门,这便耽误了一些功夫,臣女却认准了一家相熟的医馆,径自去了。也该着天命眷顾陛下,那医馆主人瞧着这几日制成合香片所用的蟾酥被买空,就临时唤人送了一盏来,这才制成了能解毒的合香片。”
  仁明帝听着就感慨万分,“这间医馆的主人倒是个有眼光之人,待一切尘埃落定,该罚的罚,该赏的朕必要重重的赏。”
  他说着,眼睛里就露出了一些慈爱来,问烟雨道:“你目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烟雨咽了咽口水,自然是想要银子,毕竟娘亲最喜欢银子了,可这个实在说不出口,于是迟疑了一下。
  梁太主就在一边儿笑:“陛下,这孩子过些时日就要成婚了……”
  仁明帝就了然了,“这么着吧,眼下还在打仗,旁的赏赐什么的,押后再说。朕先给你添妆,再封你个县君。”
  他想了想,“既然不日就要成婚,朕也为你那未来夫婿封个勋爵,你这个县君是正五品,就给你未来夫婿封个正五品中大夫吧。”
  梁太主在一旁眉开眼笑。
  仁明帝也不晓得孩子同谁成婚,就一顿封赏,只是眼下亲事还不曾定下来,倒不好直说了,这便笑而不语。
  倒是烟雨,觉得十分高兴,她谢了恩,大着胆子问:“臣女这个县君是管哪个县的啊?”
  她问的一团孩子气,仁明帝这下也笑了,原本这县君一类的,不过是个虚衔,也没什么赋税收入,既然她问了,仁明帝便笑着说,“金陵下头啊,有个棠邑县,朕就把棠邑县封给你,不过那里一年的赋税十分了得,可不能悉数给你。它下头呢,还有个冶山镇,就把这镇子上出产的矿产全给你了吧。”
  烟雨万没料到能讨来这样一顿厚赏,直喜的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连连谢恩。
  仁明帝说了这一时话,便觉得耗费了大量心神,精神就有些不济,梁太主这便领着烟雨告了退。
  昨夜冒死那一趟,得了这样多好处,烟雨随在太主身旁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在宫里逗留了一天一夜,也该回府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上了马车,听着外头轰隆隆的炮响,担心地蹙起了眉。
  烟雨便安慰梁太主道:“您别担心,昨夜我听说上元大营也调入了城中拱卫,您不是说,还有由各地赶来的护国军都被调来了,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者说了,还有小舅舅呢……”
  小姑娘说起小舅舅时,眼眉间就有几分羞涩,梁太主看在眼里,又喜欢了几分。
  “阿虞也不是神仙……”她叹了一口气,指挥马车往聚宝门而去,“我看看阿虞去。”
  金陵的街道已然空荡荡无一人,唯有士兵在城中各地驻防,金陵城内城十三门,吴王主攻正阳门与聚宝门,但由于驻防有力,吴王反叛两日两夜都未将此二门攻下,死伤无数。
  此时外头的攻势将将停歇,士兵们正在城墙上加固防御,又有络绎不绝的士兵正向上补充滚油石块,城门下,还有连绵的民夫队伍正向城墙上运送着弹药武器。
  太主的马车在城下停靠,烟雨跳下马车,往城墙上看,寻找小舅舅的身影。
  但见漫天弥漫的硝烟里,那城墙无数的兵士或走动或原地休息,瞧不清他们的样貌,烟雨便往前走了几步,登上了城墙,却见那城门楼下,破损的墙砖下,有兵士围簇着两人,烟雨慢慢向前走,便听有清朗之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