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四点,凯西·罗兰兹从梦中惊醒。
  宿舍内一如既往地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屋角一盏细长的落地灯。房间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高低床,几乎每张床上都睡着人,含糊不清的梦呓飘荡在空气中。
  抱着某种隐晦的期望,凯西起身看向自己的临床。
  空的。
  上下都是。
  上铺的莉亚前一天晚上被一个嫖客带走了,下铺的艾丽卡则因为连续一周高烧不退被送去就医。最理想的状况是,前者可能只是陪客人过了夜,晚些开店时就能回来;而后者正在某间小诊所里进行休养。但在这里,理想状况永远不存在。所以,她俩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莉亚死了,凯西就成了年龄最大的那个。也就是说,现在轮到她照看其他人了。
  凯西躺了回去,深深地吸气再吐气,抑制住黏在喉咙里的呕吐感,然后翻身下床:她得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再想想要怎么向其他人传达自己的猜测。
  她花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洗漱,然后在大部分人都醒来后,强自镇定地低声向特定的一群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几个年纪特别小的孩子立刻开始捂着嘴啜泣,年纪大一些的虽然都表现得非常安静,但脸上都多少露出了惶惶不安的样子。
  “不用担心。”凯西极力模仿着莉亚的语气,“莉亚临走前将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一定会带大家离开。我们的计划不会受到影响。”
  等她终于安抚好了所有的同伴,开店的时间就在眼前。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她们像往常一样打扮停当,或坐或卧地聚在店内一个巨大的圆台上,等待客人们的挑选。凯西先接待了一个羊怪,之后又被一个吸血鬼选中。后者购买了她的两小时单独服务套餐,还加钱获取了20分钟的吸食权。等他完事儿,她的身上到处都是利爪留下的血痕,手腕和脖颈上的齿印还在不断往外冒血,因为失血而头重脚轻、眼前发黑。
  之后……
  之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
  凯西觉得她好像走在云上,四周围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模糊的人声从云雾背后传来,有男有女,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奇怪的是,她好像也不想知道。
  这样是不对的。她暗暗告诉自己。客人的对话是非常好的信息来源,她们可以根据这些闲聊推断出很多东西。她应该集中精力,仔细听。
  但放空大脑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忧愁、痛苦和恐惧似乎全都离她远去了,她不再悲伤,不再为了明天而惶惶不安。
  她很幸福,她很安全,因为爹地跟她在一起……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好像有一桶冰水浇到了她的头上,她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从来没有叫人爹地的习惯,她也只认识一个会这么自称的人。只要有这个人在,她们就永远没有幸福和安全。
  似乎是在回应她的想法,那个人的声音穿过浓雾飘进了她的耳朵。
  “好好上学,以后再来给爹地工作,好不好呀?”
  永远不!凯西拼命后退,却很快被白雾捕捉并包裹。她再一次忘记了一切,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幸福。
  解除奴隶契约非常简单,只要毁掉信物,双方再同时撕毁契约的原、附件就行。在审判庭所有人的见证下,巴杜里和凯西·罗兰兹的契约顺利解除。接下来,只要对罗兰兹一家和巴杜里施以隔绝咒,凯西被拐一案就算是结束了。帕西瓦尔一门心思想着要赶紧回家睡觉,所以连声催促辩诉两方赶紧就位,他好配合施咒。
  “例行问询和基础检查呢?”凯斯勒问。
  “威廉,现在已经……”顾说着,看了一下表,“4点28了,但28分钟前我们就应该下班回家的。这个案子后面还有个案子没判,真把这一套流程走完,我到家起码都得5点。明天早上9点我还要上班,那就根本睡不了多久。”
  “长期睡眠不足,人是会死的。”
  “我们明天早上也要上班啊。”施坦因耸耸肩,一脸不以为然。
  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着一脸疲惫地揉着鼻梁:“我是人,你们是异种,咱们的生理构造不一样。”
  “你这算种族歧视吗?”凯斯勒又插嘴了。
  “您别胡搅蛮缠!”
  “怎么能是胡搅蛮缠呢?明明就这种倾向。”
  就这样,他们为了是否遵循惯例及帕西瓦尔是否种族歧视争执了起来。医生说了几句就觉得头疼欲裂,干脆一敲法槌准备强行宣判。施坦因眼疾手快,捏住了法槌。
  “那就不走标准流程了,你大概看一下施咒状态就行!”她低声说,“如果最终结果不理想,德累斯顿肯定会当庭申请重新施咒,那你还是没法回家睡觉。”
  想起哈利·德累斯顿全二区闻名的执拗劲,帕西瓦尔妥协了。他捏起窥灵环,仔细观察起了凯西和巴杜里的灵魂状态。这一看还真发现了问题:凯西的灵魂上隐隐套着一层五彩的光晕,光晕的源头在巴杜里身上。
  这显然是某种作用于灵魂的法术,具体功能无外乎控制或是追踪。只要从目标身上提取一些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头发、指甲、皮肤等——就能够完成施咒,技术难度约等于无。虽然这种法术简单到近乎简陋,但十分有效,且一定会影响其他咒语的效果。
  “巴杜里先生,请在正式施咒前解除您对她的所有控制,并上交属于凯西·罗兰兹的物品。”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帕西瓦尔说道,“您这往大了说算恶意阻碍判决执行。如果施咒不成功,罗兰兹一家完全可以要求追责。”
  巴杜里自然听出了他隐隐的不耐烦,他权衡再叁,最终还是屈服了。在所有人惊讶的凝视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并一样一样地放到德累斯顿手上。施坦因小声询问起凯斯勒它们的用途,医生又打了几个哈欠,往嘴里塞了一颗薄荷糖提神。
  然后,他小心避开了其他人的感官,悄悄潜进了仙丘的下一层。
  所有人都知道,仙丘的结构像地球一样,由内而外分了很多层。最外层最容易进入,只要找对路径,人人(包括普通人)都能进去。但想进入内层,就必须拥有一定的精神力,或是法力。层级越深入,需要的精神力/法力就越多。据可靠记载,只有历史上最强大的几位法师曾经抵达过仙丘的最里层。
  内层世界会在一定程度上剥离外层世界的谎言和伪装,显示真实。在这里,审判庭呈现出了它初建时的模样:一个用木板搭成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零散的摆着几张靠背椅。罗兰兹夫妇的身上泛着朦胧的白光,这表明他们正直善良,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德累斯顿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这很好理解,法师们都会用一些把戏隐藏自己的本质。
  巴杜里站在他们的对面,周身闪耀着各色强大法器的光芒。此外,他的身上还紧紧缠绕着一股不祥的黑气。
  这是被诅咒的表现。
  这很正常,他是有钱人,还是个奴隶主,肯定会遭人嫉恨的。诚然,帕西瓦尔的工作内容里,有一项就是净化常驻地形成的各种怨气。但鉴于这类诅咒针对性极强,对除被诅咒对象之外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影响,他基本上都会放任其发展。
  反正只要被诅咒者一倒霉,问题就能完美消失,那干嘛还要多费力气净化呢?
  几分钟后,见巴杜里似乎已经掏空了口袋,帕西瓦尔便问:“您准备好了吗?”
  但在下一层的世界里,他的问题变成了:“您是否还持有能干涉凯西·罗兰兹灵魂的物品?”
  外层,巴杜里立刻笃定地说:“好了。”
  内层,他的回答则是:“也许还有?我存了很多,记不清了。”
  帕西瓦尔不自觉地撇了撇嘴,不想再在这个皮条客身上浪费时间。于是,他朝德累斯顿招了招手:“把巴杜里先生刚给你的媒介给我一个,我做一下关联销毁。”
  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很快被送到了他的手上。它有些像古罗马人用的泪瓶【1】,呈均匀的圆柱形,只有半截拇指那么长。瓶身上有精美的花纹,里面装着刚刚没过瓶底的暗红色液体。医生立刻认出,这是斯堪的纳维亚爱情魔法的变体。这种魔法的核心就是,用血液连接两个陌生的灵魂。这个瓶子里装的绝对是凯西的血,而且大概率是她的初潮血。
  医生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厌烦之情:他是真的看不上这些下作的把戏。
  他把水晶瓶紧握于手心,提取了女孩儿残留在上面的灵魂碎片。接着将法力像触手一样向外舒展开,命令它们摧毁二区内所有附有相同能量的物品。翠绿的火苗突然从他的拳缝中窜出,蛋白质燃烧的味道瞬间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巴杜里此前刚刚交出的物品上也冒出了同样的火焰,并很快被贪婪的火苗舔食殆尽。但奇怪的是,火势随猛,除了那一小堆东西外,什么都没烧着。
  突然,凯西仿佛大梦初醒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惊惶地环视起了四周。她的视线扫过了巴杜里、审判席、德累斯顿,最终落在了罗兰兹夫妇身上。
  “……妈妈?爸爸?”
  TBC
  今后一个月似乎都要居家隔离,所以我试试看能不能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