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7)
  他看着谢容华眼疾手快冲上来扶住被气得头脑发昏, 眼前发黑的自己, 听着三人围着他, 或是江景行吹得天花乱坠般的讨好, 或许谢容皎难得的温言细语,或许谢容华好声相劝,有条有理
  只觉的这些声音夹杂起来嗡嗡成一片麻雀乱叫, 让谢桓茫然想到: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明明我我才是这块地方的正经主人啊!
  可惜世事就是残酷如斯。
  不等谢桓手挣开这三人包围圈,摸到剑柄, 打算叫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封建大家主的余威犹在,朱颜自远处虚静观缓步而来。
  谢桓立马松开马上要碰到剑鞘的手, 努力在因气愤而肌肉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目光寻觅四周, 落在看上去最好欺负也最让人放心的陆彬蔚身上。
  事实上也的确是最好欺负。
  谢桓挤出三人重围,轻咳一声,威严向陆彬蔚道:其实我觉得这事是该好生庆祝庆祝,初一不辞他们皆是不靠谱的,操办大典的事情, 就交由优游你来了, 你既然亲自办过一次你和初一的, 想必该当有经验。
  谢容华继位之后,与陆彬蔚当即举办合道大典,种种事宜则由陆彬蔚一手操持。掉了几根头发不知道,反正大典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天下皆知地办完了。
  从此陆彬蔚从别人私下里指指点点的那个祸国妖妃荣幸晋升成为有名有分,可以光明正大写在奏折上骂的祸国妖后。
  可喜可贺,令人落泪。
  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凤陵城主很忙的。
  每天要变着花样往虚静观跑,为了和朱颜一点不显轻薄力求郑重,另外一边要风趣不能枯燥地搭话,也是很累的。
  继谢桓之后,悠哉悠哉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彬蔚笑容逐渐僵硬。
  为什么江景行的婚事要他去忙活?
  他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去帮一个他看不顺眼半辈子的死敌搭架子递火,看他得意洋洋在自己眼前炫耀得能呕出半口心头血。
  自己是有多想不开还是有多自虐狂?
  陆彬蔚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同时尝试着挣扎:这,岳父,国不可一日无君。初一那边定然是要久留在凤陵城得大典行毕回去的,在此期间,我总得提前回镐京城照看着政务。
  非常的忧国忧民,非常的假公济私。
  陆彬蔚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挺直胸膛起来,连唇边的微笑都不禁大了起来。
  江景行在和谢容皎窃窃私语咬着耳朵的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出来闲闲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嘲笑眼神。
  仿佛预知了未来陆彬蔚的悲惨走向。
  非常的落井下石,非常的死对头。
  只见谢容华满不在乎一挥手:这不打紧,左右传讯符不值钱,政务来往用传讯符也不碍事。有悠悠你在才让人放心。不辞和姓江的去操办,我还怕丢脸丢到天下人面前。
  好歹是做了北地天子的人,怎么能不要点面子?
  真是感天动地姐弟情。
  陆彬蔚恍恍惚惚之间想起,谢容华第一次接过他的毛遂自荐之时,也是喜笑颜开,明胜春光:我正巧缺一个运筹帷幄可坐镇军中的副帅,郎君若来,我才敢放心。
  多少年了,仍是被谢容华用同一句话牢牢绑住。
  没出息。
  陆彬蔚自己唾弃自己。
  然而陆彬蔚对真香两个字可谓是贯彻到心里去,唾弃归唾弃,动作倒是利落迅速,狠狠剜江景行一眼之后,风风火火转身前去准备。
  当运筹帷幄坐镇军中的人物好累。
  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到镐京去做祸国妖后,批着永远不可能批完,恨不得和生命赛跑比较长短的的奏折吧。
  谢容皎出来时哄哄闹闹一团,有朱颜和谢容华镇着场子,倒是各自做各自该做的去了,操办大典的操办大典,回城主府的回城主府,回道观的回道观。
  谢容皎和江景行两人悠闲漫步走在回小院的路途之上。
  至于谢桓,当然是借着千年不遇的良机,打着商量谢容皎大典的幌子,和朱颜一道回了虚静观。
  虚静观近日一月三十天内有三十次大门是为着谢桓专门敞开的,光明在即,当浮一大白。
  我在成圣后,入了谢离在塔中设下的环境,见到他的一丝神魂。
  谢离其人,光光是在嘴中咀嚼这两个字,就像是念着一段荡气回肠,绕梁三折的传奇。
  怪不得阿辞入圣的天象都出来了,仍在塔中停留好长一段时间。
  江景行心道管你谢离谢合,谢团谢圆,我只要我的阿辞没事就好。
  当然谢容皎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谢离这个人,必是谢离和他说了什么要紧之事,才叫谢容皎特意一提。
  江景行笑道:怎么,真人是不是很
  他忽的卡了壳。
  世人传说里,谢离仿佛生来应该超生入圣拯救天下,简直是千挑万选之中几千年来最得天道青眼的圣人,浑身上下打满金光闪闪的传奇标签。
  却连他脾性如何,相貌美丑,喜何厌何只字未提。
  殊不知谢离也是人。
  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为之而活的东西。
  但凡有点为之而活的东西,总该有点活气喜憎。
  江景行硬是憋出一个和谢离捆绑在一起两千年的形容词:是不是很传奇?
  谢容皎回想半天,记得谢离似乎除了比起常人长得俊些,冷淡一些,但没在自己衣服上大摇大摆张扬绣上我是传奇四个字,遂摇了摇头,道:他给我看了一张星盘。
  江景行眼神蹭一下亮了一个度,看上去很像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初代凤陵城主念叨念叨平生,论一论他这十数年来研习紫薇的精髓。
  然后很有可能将谢离气得一个白眼倒仰过去,死活不肯相信这个除了脸长得好看以外一无是处的年轻人竟然能成圣。
  老天无眼,莫过于此。
  谢容皎一对上江景行双眼,便冷然道:没有独门秘笈,不传妙诀,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盘。
  一张很普通的盘。
  谢容皎想,比起刑克六亲,乱世圣人这些大起大落的词语来讲,谢离兴许更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的命盘。
  一张普普通通,经历着所有普通人皆会经历的生死离别,爱憎会,求不得和无数喜怒哀乐,最终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带着遗憾走向生命尽头的命主命盘。
  只是普通人的遗憾,尚且有个盼头,盼着百年之后儿孙来给自己坟头恭敬上三柱清香,带着子孙平安,阖家兴旺的好消息让自己含笑九泉。
  而谢离的遗憾,却早早随着凤陵城这座城池名字的来源,随着长明灯的亮起,随着城周山脉的累叠而起永远飘荡在天地之间,纵然圣人之尊,翻手云雨,一样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毫无区别,无能为力。
  那初代凤陵城主还真是江景行思及谢离四舍五入也算自己半个祖宗,赶忙改口,真情实感道,对术数一道极有兴趣。
  费尽力气留一道神魂跨过两千年的时光长河,只为给后人看一张普普通通的盘,江景行自认不是很理解谢离在想什么。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传奇吧。
  要是他把这点痴性放在血脉中遗传给阿辞该有多好,江景行扼腕长叹,这样他就可以和阿辞在晚上秉烛畅快大谈紫薇,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等等
  晚上大好的时光,用来谈论紫薇实在是太浪费。
  这样说来,还是须得感谢这位初代的凤陵城主未将这一点骨子里的天性遗传给阿辞来得好。
  江景行忽然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饶是谢容皎对江景行了如指掌,一时间也猜不透他这九曲十八弯一般的想法,轻轻甩了甩头将种种思绪抛去:不过这些不重要。
  逝者已逝。
  这句话固然残酷,也是真实。
  谢离的故事和他的种种遗憾唏嘘一同静止在两千多年之前的时光当中。
  无力回天。
  可他和江景行的故事不过刚开个头,还有繁花锦绣般的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谢容皎道:我身上的凤凰气机自然也是要传给后代人,以防天下再来一场浩劫的。
  江景行很想捂住谢容皎嘴说一句童言无忌,可惜他脑子原来荡漾在晚上那些破事上,一时不好使,手也迟上一步。
  谢容皎眼里生动起来,唇间流泻的笑意带着微微促狭的味道:等那时候,我一定要留下两张盘给后人看。
  江景行满头雾水。
  但不妨碍他的欣喜:这很好,不过阿辞你倘若不会告诉后人盘里有什么,岂不是很丢你这个先辈的面子?
  江景行乘势而上,循循善诱:不妨阿辞你和我一道研习紫薇?
  虽说夜里时间宝贵,不可轻易浪费,白天总是有花不完的光阴的。
  圣境眼里的世界,向来是很闲的。
  谢容皎僵住。
  他许久之后,极其勉强缓慢地点了点头。
  也许等自己两千年后的那缕神魂等得太无聊,也可以将这作为一段谈资笑说给后人听。
  想想不失乐趣。
  谢容皎尽力搜寻着理由安慰自己。
  江景行握着谢容皎的手,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
  想立马跑到谢家祠堂里去给谢离多上几柱香,多供几盆瓜果。
  第134章 谢容皎番外(三)
  陆彬蔚办事果然令人放心,不愧是能安安稳稳打理两年北地朝堂, 既没让朝臣悲愤触柱, 以死进谏, 也没让谢容华怒而拔刀血溅朝堂的人。
  相较之下, 原该是最操心劳力的两位正主反是悠哉悠哉, 整天闲得在凤陵城主府中赏花逗鸟, 谈情说爱。
  不,我不回城主府。谢桓坚定向朱颜表态,顺便不忘抱怨一句, 观主是不知, 府中的花全被他们两个人看秃了, 莫非我回去要像那些花一样自寻死路嘛?
  怨念可谓非常深重,从字里行间飘出来, 恨不得绕满整座虚静观。
  朱颜听他这般说,不禁莞尔道:不过是到了花期而已。
  眼下五月正值初夏时候, 寻常春日的花卉自该是一番凋谢轮回。
  只惨了谢容皎和江景行白白背这一口锅。
  不过想来以江景行最近喜气洋洋, 见谁都觉得亲切可爱, 恨不得下一秒给他塞个红包的状态,应当也不会太计较背地里谢桓给他扣上的锅。
  呵。
  阿颜就是心地太好,看谁都觉着可亲可爱,连那个姓江的都百般寻着理由为他开脱。
  谢桓悻悻然想。
  殊不知他这种心态,与当年群芳会上看朱颜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 哪怕是看着比斗发呆和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字都觉得是返璞归真, 妙到巅峰。
  当然被江景行试图打醒过。
  就是没能成功。
  思及此处,谢桓更给江景行在心中记上一笔,碍于朱颜的面,只能违心道:确实是我错怪他们了,还是观主想得周全。
  正当他琢磨着应怎么自然而不失深思熟虑的吹捧一下朱颜时,只见朱颜自榻上起身,笑道,大典将近,阿桓你不在城主府总是不妥当,我与你一道回去。
  恰似种种苦难散去以后,这方天地自然间所能表露出最美好无法用言语表示的景色,唯独心中的震撼久留不散。
  谢桓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素来有决断,绝不是什么犹豫踌躇之人,可此事却关系太过重大,几乎夜夜缠身入梦,让谢桓犹自不可置信。
  朱颜似看出他所想,释然笑了一声:我少年时与阿桓你皆太过骄傲自负,连命尚且不信,更何况是自认挣出束缚,实则始终摆布在他人手上的命运?
  她言语似冬日飘下的雪,春日柳树飞的絮一般清淡不着痕迹,对谢桓来说,恰是出奇的有力,将他浇得沉默下来,不知所言。
  朱颜所说,何尝不是他当时所想?
  甚至于谢桓得知真相时也恍恍惚惚想过,倘若不是谢庭柏的一手有意安排,他当真会与朱颜相爱吗?
  命运摆弄在他人手里的愤怒阴魂不散缠绕着谢桓和朱颜,最后是朱颜退了一步,说她要出家。
  兴许以出世之眼观万物,能得自己心中的一份平静。
  朱颜道:但是现在我却想明白了。
  阿桓你这些日子里所做的种种,不过是将我们三十年前应有的相识再来了一遍。
  而他们始终会相爱,和任何人都无关。
  江景行奇异地发现谢桓对他的态度有肉眼可见的好转。
  从冷嘲热讽,变成和颜悦色,从乌云罩顶,变成喜笑颜开。
  如此明显的差别,任是个傻子也能看得出来。
  江景行不是一个傻子。
  所以他不但看了出来,他还感觉到奇怪。
  一日和忙完大典种种事务,简直消瘦三斤的陆彬蔚谢容华好好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江景行顺口提起这个疑惑:莫非是岳父想到和我少年时生死之交的深厚情谊,打算和我重归于好?
  有一声冷笑响起。
  出乎意料的是冷笑的人是谢容皎。
  他实在看不过去江景行的自欺欺人,发自内心问道:师父,你们之间有过融洽相处的时候吗?
  见面能和和平平说过三句话,已经是殊为不易,该烧高香庆祝的好事。
  再说假使谢桓真回忆起少年旧事,和少年时候挨过的打,想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是报仇雪恨,扬眉吐气。
  陆彬蔚跟着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江景行被谢容皎亲自拆台的尴尬。
  由于连日操办大典诸多事宜的缘故,他笑得明显中气不足。
  江景行再如何不要脸,也不可能将劳苦功高的陆彬蔚就地揍上一顿。
  好在他心很宽,所以转而关切起陆彬蔚的身体健康:我听陆兄声音,大有内中虚浮,中气不足之意,可需要好好将养将养?诶呀不说远的需要陆兄好好操劳的北地朝堂,就是在我和阿辞大典上这个样子,也不免有失颜面啊。
  听得近日难得摆脱缠身公务,在演武场中一心练刀,四散刀气破坏城主府无数植被的谢容华很歉疚:怪我自己太不上心了。
  批奏折是不可能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批的。
  所以悠悠来,以后你和我一起练刀,增强体质。
  仿佛在场所有人均忘了陆彬蔚是个修为境界不低的修行者。
  本来他的战力也不能以修行者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