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5)
  民犯法以大唐律令处置,然官犯法坐罪,其处置便要远重于律法,所以在司刑寺行走,凡事皆要谨慎,执法之人必以法为重,再者就是龙的逆鳞不可触。
  王瑾晨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拱手道:多谢程主簿今日告诫。
  程仁正打着哈抬手伸了伸懒腰,今日恰好你来了,有一桩案子刚结,有官员遭贬谪流放,如今抵罪需要立簿,便由你来吧。
  好。王瑾晨一口应下。
  程仁正将其带到一张桌案上,今后这里就由王主簿坐镇,他将自己桌上的一堆竹片与木片制成的牒搬到王瑾晨桌子上,这是印,你将其所犯罪行与供词及惩治自行编撰陈词记下即可,王主簿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文辞定然精湛,这个在下就不指点了。
  程仁正又将一串钥匙递上,此是开阁的钥匙,档案与卷宗皆藏于内阁之中,若有事便唤他们即可。程仁正将录事们唤入内,这些都是老人,熟悉司刑寺事务,若有不懂的,王主簿尽管发问。
  几个青袍上前叉手道:下官等见过王主簿。
  几位客气了,今后不懂之处还要劳烦诸位提点。
  程仁正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既然如此,那么子玗,我就先回去了。
  王瑾晨望着桌案上一堆牒简,好。
  程仁正又朝几个录事叮咛道:王主薄是皇太后殿下钦点,汝等自当谨守本分,勿要怠慢。
  喏。
  程仁正走后几个录事端着煎茶争相上前讨好,小人司刑录事张顺,王主簿出身琅琊王氏那样的世家,以进士之身入司刑寺实在是屈才。
  同是为国及为民与为己的朝廷命官,官职只有品级高低之分而无贵贱之别,贵也好贱也罢,都只在人
  心中罢了。
  主簿眼里无有贵贱,可是世人心中却一刻也不曾消散过,自屡兴大狱起,咱们这里便是老百姓与百官最不欢迎之所了。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王瑾晨拿起一卷牒简坐下,法为国之利器,若官民不畏惧,又有什么效果呢。
  张顺将几分今日要立薄的案子卷宗一一搬到王瑾晨桌前,王主薄,这是这个月的案子,因为事涉宰相,上面便交代明日要呈于皇太后殿下御览。
  宰相?王瑾晨摊开木简读道:载初元年正月,春,一月戊子,雍州万年县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韦方质坐罪谋反...
  张顺蹲在旁侧帮其研墨,一边道:这个案子刚结,就在不久前韦方质还将与其有嫌隙的参知政事苏良嗣拉下了水,苏参政如今还在牢里蹲着呢,外面的人都说是周兴与来子珣诬陷,可依下官看来,他韦方质精通律法,身为一个三品的宰相却如此心胸狭隘,必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见主薄沉默,张顺便自行掌嘴道:瞧小人这张管不住的嘴,宰相们的事,哪儿轮得到下官这种庸碌之人妄议。
  王瑾晨提起笔,说到精通律法,司刑寺里可以唐律的摹本?
  有,张顺连连点头,司刑寺还有两位明法,寺丞审案时常伴其侧。
  我只要书籍即可。
  下官这就去给王主薄拿来。张顺将墨锭放下。
  有劳。
  碎碎念的人离开后王瑾晨松了口气,无奈的摇头道:比我家那丫头还长舌。
  河岸传来轻柔的流水声,从洛水引流南下的运渠上流通着商船,以及饰花的画坊,船坊内时而有琵琶声与男子的笑声传出,大多商船至南市的岸边时都将船只停泊好将货物从船上卸下,岸边有不少胡商与中原商人做着交易,时常可以听到略为生涩的汉话。
  风炉里的炭火烧得极红,热气从茶炉炉盖上的小孔冒出,萧婉吟坐在炉边倚靠在临河一侧的栏杆上俯视着河两岸为生计而忙碌的普通百姓。
  姑娘,宋姑娘到了。小厮退开一步,宋令仪走上前盯着靠在栏杆上的女子,狐裘上的绒毛随着几根发梢朝一个方向轻轻拂动,炭盆边还卷缩着一只橘色的小猫,若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便是一幅极美的丹青仕女图。
  宋令仪反客为主的跪坐下,抬手将桌案的茶叶敲碎,随后又将煮沸的水悉数倒出,镇定自若道:怪不得王公子会如此痴迷七姑娘。
  你见过我家六姊姊了吧。萧婉吟回过头。
  见过了,但我指的不是相貌,你家姊姊工于心计,就算容貌生的再端庄,那也是个毒蝎美人,宋令仪低头将一侧的山泉水倒入铜炉等待煮沸,旋即侧头,七姑娘不一样,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女,眼里充满了太多的束缚,我见犹怜在合适不过,王公子本没有枷锁,是因为姑娘而心甘情愿陷入,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羁绊,但是在我看来,这对她不公平,这个不公平不是来自于姑娘。
  萧婉吟坐正身子,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风炉上的水响后,宋令仪盯着冒泡的沸水,就算七姑娘不找我,我也会主动去找七姑娘你,如今刚好有此机会。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萧婉吟看着宋令仪专注的眼睛,我有家世为阻,那么你呢?就算你父亲做主,她不同意你们难道还能绑着她么?
  所以,宋令仪将一碗刚泡好的茶端到萧婉吟座前,七姑娘便是看准了王公子的性子,也将人吃得死死的,她是你脱离苦海的唯一途径,可是你却是她跌入深渊的牵引者,以为萧婉吟不知情,宋令仪沉下脸质问道:她要为此承担何种风险,你知道么?
  我们的事,你一个外人又知晓多少?互不知情的人将头撇向窗外。
  后人自然不知前人的经历,但是呢,我一直相信,宋令仪起身,来者可追。
  萧婉吟皱起眉头,你与你父亲接近她,究竟为了什么?
  宋令仪拂了拂裙摆,父亲自然为了女婿。
  女婿?萧婉吟打断道,你父亲是为了攀附太平长公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就凭带着世家嫡庶枷锁的七姑娘也能阻止么?
  萧婉吟攥着袖口,宋之问是何种人,满城皆知,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为的,是与七姑娘心中一样的事,天下不缺长相俊美的少年郎,可多是薄情寡义之人,才子风流多情,深情之人,实不多见,不等萧婉吟开口质问,宋令仪又道:我父是不仁,但至少不会和你父兄一样羞辱于她,姑娘可以仗着她的喜欢,但一个人的热情可以持续多久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双女主,但是是以小王为主要的视角。
  第44章 天子召
  翌日清晨
  御案上堆砌的奏疏逐渐见底,皆是为苏良嗣求情的。皇太后将最后一本太常丞苏践言的奏疏重重甩至地上。
  侍奉左右的上官婉儿便迈步上前弓腰拾起,温国公是乃是国朝的元老,几次拜相,根基之深,其门生遍布朝野。
  皇太后叹了口气,苏良嗣还在牢里蹲着吗?
  回殿下,昨日入狱一直未获释。
  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皇太后盯着册子,本早该致仕,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年轻的内臣将司刑寺所立韦方质抵罪的簿子转呈进殿内,殿下,司刑寺呈,时流人韦方质抵罪,由司刑法主簿立簿,请皇太后殿下御览。
  上官婉儿从台阶走下接过簿子呈上,殿下。
  皇太后打开记载格式如旧的官员抵罪簿子,这字,不像程仁正写的吧?
  内官站在殿陛之下叉手回道:回殿下,呈簿子的是新任司刑主簿。
  他倒是学得极快,皇太后翻阅着,随后看到中间招供词及攀诬苏良嗣之语时与昨日周兴所报言辞稍加修改,但仅是这言语的些许变化却将结果逆反,吾记得昨日周兴说的是流人韦方质因悔,而供苏良嗣同谋,臣子私通,罪加一等,吾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给吾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
  上官婉儿福身后接过皇太后递来的簿子,流人韦方质因恨而诬苏良嗣同谋...旋即皱眉道:难道司刑寺也有温国公的门生?
  延福。
  内臣高延福转身走上前,小人在。
  让这个立薄之人入宫一趟,吾要见他。
  喏。
  司刑寺
  程仁正急的在文房团团转,那簿子怎么不给我看就交上去了,这要是出了纰漏如何是好。
  录事张顺躬立在一侧,今日一早坊门刚开宫里就来人了,是内侍省的内侍...高延福亲自来的。
  怪我怪我。程仁正瞧了瞧文房,王主簿人呢?
  在官邸睡着,昨日没能在黄昏前赶回,便与下官等一同留宿在司刑寺了。张顺低着脑袋,下官见程主簿如此夸赞王主簿,便以为...
  以为什么?程仁正按着额头,他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弱冠少年,我让他立簿不过是少卿吩咐下来的,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能否胜任司刑寺主簿一职。
  下官知罪。张顺屈膝跪道。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人迈进文房,装作一脸错愕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仁正转身,立马变了个脸色,王主簿来得正好,昨日你写的簿子送到宫里呈给皇太后殿下了,昨日你写的你可曾还记得?
  哦,是韦方质那个案子吗?王瑾晨淡然道。
  对,他是宰相,按惯例,五品以上的大员立簿要呈天子过目方可存档。
  王瑾晨点头,嗯,我记得,不过昨日供词有误,我便修改了些。
  修改?程仁正大惊。
  我记得昨日程主簿说过,凡案最后一步皆由司刑寺主薄勾检稽失,既有错,自然要修改。
  是,但你怎可私自修改而不呈少卿过目,这要是出了差池,你想让我们这几十号人陪你送命吗?程仁正有些恼怒她的自以为是。
  差下官立簿的是程主簿您,这期间只隔了一夜,谁又知第二日簿子就要上呈,程主簿难道因下官是个新人就可以随意欺压吗?王瑾晨坐下,我是殿下亲命的司刑主簿,而非吏部与司刑寺所定,与你同级,尚未到旬日的休沐,且昨日当值的是你,并非我。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随意更改簿子内容...程仁正面露难堪。
  若有罪,我一人担着便是。王瑾晨抬头,态度冷漠。
  穿绯色圆领公服的内臣迈入司刑寺文房,为流人韦方质抵罪立簿的主簿是哪一位?内臣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年华,也是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下官见过高内侍。程仁正便急忙转身趋步上前。
  王瑾晨随着起身,回应道:立簿的是下官。
  高延福瞧了一眼回话之人,皇太后殿下有旨,宣司刑主簿王瑾晨入宫陛见。
  程仁正弓着身子扭头瞧了一眼身后的王瑾晨,旋即走上前凑到内臣身侧,高内侍,殿下今日见了簿子脸色可好
  都宣人陛见了,程主簿觉得呢?
  都是下官失职,还请高...
  行了,殿下的脾性程主簿还不知晓吗,若要问罪何必召见呢。高延福走上前,王主簿,随咱家走一趟吧。
  是。
  于是王瑾晨便随着高延福第二次入了太初宫,金吾卫核对鱼符之后放行,王瑾晨紧跟在高延福身后。
  程仁正在司刑寺多年都没有被殿下亲自召见过,你这第一日上任,高延福回头,倒是特殊得很,中第不到半月便释褐出任要职,此等荣宠,便是殿下身侧的侍从官也不曾有,就连前阵子发迹的司刑寺丞徐有功一年也不得几次召见。高延福打量着王瑾晨的样貌,贵人好风仪,日后一定前途无量。
  君王召见,未必全然好事,高内侍此言当真折煞下官了。
  边走边谈话间,一个小宦官从旁侧的大殿内端着小手走近叉手恭敬道:内侍。十二三岁的年纪。
  高延福扭头道:司宫台内臣,他原先在圣人三皇子楚王身侧侍奉,不过去年楚王被殿下过继于孝敬皇帝,他便也回到了殿下身侧,司宫台内臣虽卑贱,然却是天子居深宫最亲近者,若要在御前行走,人脉这些东西,王主簿还是不可或缺。
  见过司刑主簿。小宦官行礼后走到高延福身侧踮起脚,高延福便侧身听着他的小声嘀咕,随后脸色平淡下朝王瑾晨道:王主簿快些进去吧,自我出来殿下的脸色未变,是福是祸皆要看王主簿的造化,不过殿下最痛恨欺上瞒下之人,王主簿回话时还要三思才是。
  多谢内侍提点,若能平安出来,内侍恩情,下官一定不忘。
  将披在外面防风的裘衣脱下后,王瑾晨理了理公服的衣襟旋即将鱼符示出,得以通行后便提步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进入大殿。
  这些年殿下的心思愈发难猜了。高延福站在殿庭台阶下望着殿门。
  小宦官随在高延福身侧,内侍说过皇太后杀伐果断,我在殿外听见皇太后与上官才人在讨论温国公一事,太后没有喜怒,应该是对司刑寺的立簿有所质疑吧。
  高延福微眯起锐利双眼,若按周兴与来子珣的构陷定罪,司刑寺今日可惹了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