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庄笙顿了顿,说:庄笙,夜夜笙歌的笙。
  沈桃沉默片刻,叹道:好名字。不像我,名为桃,这一生都在路上逃,实在有些累。
  庄笙默然,垂眸看了眼她脚边似乎发觉不对,正用惊疑不安的眼神在他和孟衍身上来回扫的罗大财,他抬眸看向沈桃,目光温和。
  你一生坎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错不全在你。
  沈桃蓦然一怔,愣愣看着庄笙,半晌后慢慢笑了,这次笑得明显了些,面容看着竟有几分温暖。
  看来我的直觉没错。沈桃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天空,我从离开监狱,就一直在走路,走了太长的路,累到走不动了,所以坐在这里休息。我想找人说说话,在家的时候,没人听我说话;被卖到这里来,也没人听我说话;之后进了监狱,更加没人听我说话。其实我想说的话不多,可越到最后,越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了。
  庄笙眸光微微黯然,看着她的侧影道:你可以跟我说。
  沈桃转首向他看来,我最后想找人聊聊天,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倒可以聊一下,所以我等你。她顿了顿,面露一丝苦恼,可我太久没跟人聊过天,不知道该怎么聊或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她说着抬腿踢了踢木桶,比如可以从这里开始。
  木桶往外滚了一下,愈加靠近悬崖,罗大财吓得尖声惨叫,别踢!别踢!我求你放过我,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不是人,只要你放了我我后半辈子做牛做马补偿你。Y。X。D。J。
  沈桃漠然看他一眼,可我更想你现在忏悔完,然后下辈子投胎做牛做马。
  第42章 Ⅰ.忏悔录42
  罗大财被困在木桶里动弹不得,他痛哭流涕地向沈桃求饶,不不不,我可以向你忏悔一辈子,你放了我,我以后天天向你忏悔。
  他未必知道忏悔是什么意思,被沈桃抓住后,被困在木桶里折磨不说,还逼着他一遍遍喊我有罪,我忏悔,不喊就滚木桶。
  喊慢了滚,喊小声了也滚,他喊得喉咙嘶哑渗出血丝,还是被滚得死去活来,脸都快被滚平了。
  沈桃觉得他哭得太难听,再次踢了踢木桶,淡声道:闭嘴。
  罗大财被训出了条件反射,几乎是沈桃指令一下,他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巴。脸上表情变换,一时愤怒,一时恐惧,中间还夹杂着一点委屈,看着有些扭曲。
  庄笙对罗大财并不同情,那些村民虽没有细说,只言片语里漏出的已足够令人心惊可是,他却也不能凭沈桃真的把这个人弄死。
  这个人是罗大财,当年那个买下你的人,你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想必很辛苦。
  庄笙的声音平静淡然,既不冷漠也不煽情,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沈桃听到他这样的话,神情微微一怔,荒芜的心田蓦然注入一丝暖流,顿觉酸楚。
  她软化了表情,眸光中泛起淡淡晶莹,语气却平淡,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那年我十六岁,刚上高中,和家相比,我更喜欢待在学校,有时放假也不回去。那天,班里的同学说要聚会,我从不参加这类活动,因为父亲不允许。我一个人留在了教室写作业,不久后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同桌打来的,说她们在某个酒吧玩,结果要走的时候发现钱不够,所有人都被扣在那不让离开,要我帮忙送一些钱过去。她的声音很着急,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所以我去了。
  直到这里,沈桃始终没有起伏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明显的变化。
  我带上自己所有的生活费,到了他们说的酒吧,但没有人被扣住,他们正在喝酒,看到我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说果然这样就能把我骗来酒吧。我静静站了会儿,转身离开,后面有人吹口哨,我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回头看。我当时心里有些难过,就没有坐车回学校,而是一个人走在路上。
  庄笙听到这里,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悲伤。
  沈桃停了下来,她眼睛望着前方,却没有焦点,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
  有人从背后袭击了我,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屋子。之后一直转移,然后就到了这里。三年里,我流过四次产,孩子不是一个人的,手脚被打断过两次,身上的伤从来没好过。我逃过很多次,每次被抓回来都要挨上一顿毒打,打完后被放进一个木桶,上面加了盖,只留头在外面。短则六七天,长则半个月,直到我说再也不逃才会被放出来。最后一次,我成功了
  沈桃的叙述到这里结束,庄笙听后久久无言,目光微颤,落在罗大财套着的木桶上。身后沉默守候的孟衍,握住庄笙冰凉的手指捏了捏,给以无言的抚慰。
  沈桃顺着庄笙的视线看向木桶,和木桶里此刻安静如鸡的罗大财,淡声道:所以你不该抱怨,起码,我两头都没给你封上。
  罗大财瑟缩了下,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庄笙从木桶上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沈桃,你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后来还被迫替自己的弟弟顶罪,坐了八年牢。我想,要你顶罪的,是你父亲吧?
  明明是被儿子所伤,却在断气前逼迫归家不久的女儿顶罪入狱,那个时候的沈桃,一定比十六岁那年站在酒吧里的时候还要难过吧?所以才会在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挖出生父尸骨,抛置于外。
  那你恨你的母亲和弟弟吗?
  沈桃眼神有些恍惚,恨?父亲常说: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六岁的时候在我胸口刻下几个字母,那时我不知道意思。他不允许我有任何负面情绪,从小对我和弟弟都很严厉,尤其是我,破了戒,犯了贪嗔痴念,就会施以惩罚。他会剥光了我的衣服让我跪在家门口,说这样才能让身心澄净。然而佛说众生平等,他却没有做到。
  沈桃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声音越来越平淡,仿佛抽离了所有情绪。
  我不知道什么是恨。他被自己的儿子捅得飙血,却还强撑着安排好一切,交待自己的妻子把刀塞进我手里,那是他一生中最像一个父亲的时候,只是父爱施与的对象不是我。我在监狱八年,始终没有想明白我要忏悔什么,所以出狱后我去墓前问他。
  庄笙听到这里怔了怔,原来挖出尸骨只是诘问,而不是因为人死了没办法报复回去所以只能挖尸泄恨吗?
  他少年时出国,在国外待了很多年,并不了解佛教文化。
  这些佛教信徒向死人问话的方式,竟然是要挖出尸骸来,对着一堆白骨来提问的吗?
  庄笙回头看了看孟衍,对他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孟衍看到他眨眼茫然的表情,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对沈桃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庄笙需要听,所以他陪在这里。
  沈桃不知道庄笙心里想的,继续说下去。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需要忏悔,别人却不用。后来长大才慢慢懂了沈桃慢慢转头看向庄笙,声音缓慢地说道,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有人去教,才会去做。所以我一路上遇到很多需要忏悔的人,就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谈话至此才算回到跟案子有关的正题,庄笙的脸白了白,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就算是让他们忏悔,也没必要杀人啊。
  沈桃看着庄笙,你知道我为什么让那些人忏悔吗?
  那些人?是指所有那些被她杀掉的人么?
  庄笙眸色微沉,缓缓摇头。
  沈桃说道:我像苦行僧一样一路步行,困了就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饿了身上有之前买的馒头可以吃,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善心的人提供食宿。这些人中,有些是真的出于善意别无所求,有些却是图我这一身皮肉,而我不愿意。我在监狱的事情想必你已经了解,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别人忏悔。我不能一直留在那些人身边监督他们每天忏悔,我走了,他们肯定会偷懒,那之前做的就前功尽弃,所以我只好让他们做的忏悔变成最后一次,这样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看向庄笙的目光流露出微微不满,你那么聪明,肯定也发现了这个村子的问题。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被买来的,女人们生出的儿子被留下,生出了女儿则会被卖掉,卖女儿是这个村子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庄笙听的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有些难以理解。
  他接触过村里的孩子,当时没太留意,所有的小孩都灰扑扑的,从外表几乎看不出男女。但现在细细想来,似乎全部都是男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子。
  沈桃提起这些来,语气并不怎么激烈,甚至称得上平淡或许她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已经在那些年里消耗干净了,所以不管提起在村子里的经历还是自己的原生家庭,她都无爱也无恨。
  这不知是多少年的陋习,而他们买回的女人,说是当婆娘,实际跟牲畜差不多,动辄打骂,唯一的作用是生孩子。你们看到的那个疯女人,生了三个女儿都被卖掉,还天天被毒打,是被那些人活活逼疯的。他们都是需要忏悔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把火烧干净,可你的到来却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只能带走这最后的三个人。
  虽然因为庄笙他们的到来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但沈桃对庄笙一行人却没什么怨恨,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庄笙默然片刻,那个疯女人果然是你放出来的。
  沈桃并不否认,有你们几个外乡人在,中秋祭奠的那天即便我一把火烧了祠堂,你们还是可以破开大门放他们出来,既然都烧不死那火放了也没用。只是你解了他们的危机,却不知道能不能解除自己的危机。她说着淡淡笑了,似乎颇为期待的样子。
  庄笙平静地看着她道:你把那个女人放出来,是想我们撞破这个村子的秘密。这之后,如果我们能顺利逃离这个村子,村里的人自然会受到应有惩罚,那些被卖来的女人也会获救;而如果我们被村民灭了口,就算是之前多管闲事付出的代价。
  沈桃看向庄笙,真心实意地感叹,这个世界如果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孟衍,忽然开口说道:笙笙这样的,一个就足够。
  孟衍的外形和气质,放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但从他们来到山顶后,沈桃就直接忽略了他,目光一直放在庄笙身上,话也都是对庄笙说的。此时孟衍突然开口说话,沈桃终于将视线放到他身上,但也只看了一眼就又移开了视线。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绳子,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痛快。她转向庄笙,对他真诚道谢。
  你让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让我不至于憋着一肚子话离开,还为我送别,你是一个好人。无论今世来生,愿你平安喜乐。
  察觉到了某种危机,一直保持安静假装不存在以希冀沈桃把自己给忘了的罗大财,惊慌地喊叫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你个疯婆娘快放开我!你们两个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他使劲昂着头朝庄笙站立的位置看去,像翻了壳的乌龟踢动双腿。
  你们是警察对不对?我知道你们俩是警察,是来抓这个疯婆娘的,那还不快来救我!警察不应该是坏人,保护我们老百姓的吗?
  喊着喊着又哭了起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生出个儿子,我死了都没人给我烧纸。
  沈桃被他哭得心烦,用力踢了一脚,木桶往前滚了滚,一半露出在悬崖外。
  罗大财吓得嗓子喊破音,救命,救命啊
  等等!庄笙下意识伸出手,叫住了准备往悬崖下跳的沈桃,沈桃回头看他。
  你想阻止我?是阻止我跳下去,还是阻止我带着这个罪人跳下去?
  庄笙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叫住沈桃是要做什么,他阻止不了沈桃,他知道。这是沈桃自己选的终点,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庄笙的目光落在木桶里的罗大财身上,因为半边身子都在悬崖外了而不敢挣扎,嘴里先是哀求着沈桃放了自己,哀求没用就转为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他救不了沈桃,却要救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既然有罪,就应该让他赎完罪再死。你监督不了他,还有法律能够监督他,光是非法买卖人口就够他在牢里待到死。你自己坐过牢,监狱是什么样的地方应该很清楚,在那里活着,难道不比这样直接死掉更痛苦吗?那才是最适合他忏悔的地方。
  沈桃的动作顿住,似乎有些动摇。
  庄笙凝望着那个立在悬崖边上的身影,涩声说出了一个让沈桃无法拒绝的理由,你跟这样一个人生活了三年,难道死了还想继续跟他一起?
  沈桃轻轻啊了一声,你说的对。
  她扔掉了手里的绳子,罗大财喜极而泣。
  而沈桃面向悬崖,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再次唱起了那首歌。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庄笙站在后面静静听她唱歌,这首歌很短,沈桃很快唱完,她唱到最后一句。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人朝前一扑,眨眼消失在悬崖边上。
  第43章 Ⅰ.忏悔录43
  沈桃跳下了悬崖,她跳的时候脚碰到了木桶,本来卡在悬崖边的木桶直往下滚落。
  啊
  惨叫声中,庄笙拔腿冲向悬崖边,身边的孟衍动作比他更快,迅如猛虎般窜了出去抓住了地上的绳子,止住了木桶下坠的势头。
  庄笙松了口气,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浓密的枝叶遮住了视线,看不到崖底。但这样的高度,摔下去绝无幸免。
  一只木桶挂在半空,罗大财被吓得半死,哭着喊着让快拉他上去。
  庄笙这个时候却没心情顾及他,反正又不会真的摔下去,吊一会儿也没事。
  庄笙对着崖底叹口气,神色黯然,声音有些闷闷的。孟衍一手攥着绳子,一手将他搂进自己怀里拍了拍安慰。
  她依法该死,可我还是为她难过。
  无论是沈桃的死,还是此时手里攥着的一条命,孟衍都没什么感觉,只是看庄笙难过,他便有些心疼,然后对这些人和事生出淡淡的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