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手记[无限] 第63节
  骷髅说得好,是它把话讲得太满了,牛皮吹得太大了,自恋程度已经超越普通和不普通的一切人类了——总之,樊醒实在做不到。
  他从混沌中诞生,对一切无知无识,连说话都要安流一点点教导。母亲带他和安流穿梭在各个鸟笼,他饥渴地学习一切:人类说话的方式,人类的文字,人类的相处……但仍旧无法让母亲满意。
  “你们的母亲随即察觉,它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孩子。”骷髅说,“它需要的,只是一个我。”
  樊醒一下听了这么多,他麻木得近乎平静:“所以呢?”
  “安流和母亲最亲近,它发现那些不被需要的孩子,母亲正打算把它们统统吞噬,让它们回到意志之中,或者成为新的水母。”骷髅说,“以及,为了让我复活,意志可能会牺牲这个樊醒。”
  鱼干在骷髅手里挣扎:“……我,我为了……我这么好吗!”它虫子一般在骷髅手中扭动,因自己的善良和伟大而惊讶不已。
  安流就这样掳走了骷髅。骷髅对于自己能离开那个枯燥的“鸟笼”感到无比兴奋,它要求安流把它放在一个快乐丰富的地方,人必须得多。但安流没听从。它一心只想让母亲认为骷髅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放弃那些疯狂可怕的想法。
  安流不让自己得知骷髅的去向,它怕母亲会从记忆中摄取出来。随手把骷髅扔进一个鸟笼后,安流飞快溜走。
  那时候这“鸟笼”里还没有小十。笼主是个坐在麦田里编织花环的老妪。
  她和骷髅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数不尽的日月里,骷髅和老妪迎来无数的路过的历险者。“鸟笼”平和、宁静,历险者们喜欢躺在金色的麦田里伸展手脚,听老妪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说故乡的故事。
  能听懂的只有寥寥几人。大多数历险者只是短暂停留,歇息够了,骷髅和老妪送他们离开。骷髅一直想在更多的“鸟笼”里冒险,但它没有走。它躺在麦田里,麦秆从它的骨头之间钻出来,指向蓝色的天空。
  我好像生来就是这里的人!骷髅跟老妪说:婆婆,你觉得对不对?
  老妪应了,点点头。骷髅感到一种新鲜的安宁。它盘腿和老妪坐在一起,笨拙地用不灵活的手指学习编织花环,河流叮咚,秋风疏爽,草叶和花瓣穿过它空荡荡的肋骨,仿佛在它不存在的心脏上踩下脚印。
  再后来,小十来了。
  她带来了安流被惩罚、樊醒盗走深渊手记、母亲愤怒驱逐所有孩子的消息。她当然也知道骷髅的身份,但她不打算告知母亲。夺走老妪的生命后,小十成为了新的笼主。骷髅愤怒又难过,和小十大吵一架。它无力反抗小十,小十把它扔进了普拉色大陆的海洋之中,只允许它每天晚上上岸,逡巡陆地。
  “你是条好鱼啊,亲爱的。”骷髅用粘腻的甜蜜声音说,“安流,我呆在海底的时候一直在想,你帮了这么多孩子,你是否也会来找我、救我呢?毕竟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鱼干全然不记得他,也不记得它口中的往事。它沉默很久,突然问:“那你还嫌弃我?”
  骷髅为了表示亲昵,把鱼干放进自己的眼窝里:“好吧,我允许你在我的骨头之间钻一会儿。这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鱼干战战兢兢回到余洲手里。它决定以后更爱余洲一点,余洲最可爱。
  余洲翻开深渊手记:“这么说,这是你的东西?”
  骷髅:“对。”他尝试翻动,无计,“显然,它已经成为了你的东西。”
  扉页的字很漂亮,内页的记录,无论是文字还是图案,相当稚嫩笨拙。余洲隐隐有个猜测,他翻到第三页,纸页上有一个简笔线条画成的樊醒。“这是谁?”
  “是我。”骷髅说,“是意志画的我。”
  果然。余洲心头豁亮:这本手记上的字,是骷髅教母亲写下来的。“缝隙”的意志曾经努力学习过人类的文字和语言。
  余洲无法将笨拙地学习语言、书写文字的意志,与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巨大身躯联系在一起。
  对渴望见识更多世界的意志,这狭长的、无边无际的“缝隙”,是否也是它的“鸟笼”?
  小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走近余洲等人,又不太乐意听骷髅讲话,干脆藏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
  “不是我的错!”鱼干游到她身边,她匆匆抬头说,“我如果不占据这个‘鸟笼’,我就没办法生存。”
  鱼干:“没人责备你。”
  小十又把脑袋藏进了水里。她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笼主,无论骷髅还是安流、樊醒,这些卑微的生命都是她豢养的鸟儿,是玩具,是用来给自己取乐的。她还想起自己的目的,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继续,无论是深渊手记,还是安流的心脏,她都没法得到。
  太阳升起来了。骷髅浑身骨头咔咔炸响,它慌里慌张跳进海里,一句“今晚再见”还没说完,便以古怪的姿势沉入海中。
  余洲把樊醒拖起来,樊醒姿势别扭地要求余洲给他一件衣服。鱼干让小十把仍在陆地上的柳英年和许青原带到这里来。小十扭扭捏捏,鱼干说:“乖哦,好吗?”
  这是它以前哄小十的时候常用的语气,小十愣一会儿,答应了。
  余洲和樊醒把获得的新信息跟柳英年、许青原交流。醒来的季春月还想再跟余洲打听孩子的事情,樊醒穿好衣服,站在她和余洲之间,不让她有发问的机会。文锋坚持认为余洲所说的只是安慰季春月的谎言,自然也不让妻子多问,示意她安静。
  季春月闭嘴不言。她耐心地站在余洲身边,等待余洲把一切她能听懂或听不懂的事情说完。
  小十看着他们忙碌。历险者正谋划如何离开这里,如何从她口中获知“鸟笼”的秘密。她没有一点儿焦虑不安,反而饶有兴味地观察。她的鸟儿们如此生机勃勃,她从这种观察中察觉新的乐趣,比让收割者去屠戮历险者更有意思。
  姜笑朝她走来,小十下意识把脑袋藏起,随即想到眼前的女孩已经看过自己什么模样。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们其实就一个目的,找到余洲和这条瘪瘪的小鱼干,然后离开‘鸟笼’。”姜笑说,“怎样才能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们呢?这里确实隐藏着离开‘缝隙’,或者进入上层‘鸟笼’的办法,对吧?”她指指头顶天空。
  小十没否认:“要用安流的心脏和深渊手记来交换。”
  姜笑蹲在岸边看她:“我可以用别的秘密来交换吗?”
  小十:“我对你的秘密没兴趣。”
  姜笑:“普拉色大陆的秘密呢?”
  小十笑了:“普拉色大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姜笑:“十八个营地的首领正在密谋取你而代之,你知道?”
  小十和鱼干都是一怔,鱼干赶在小十生气之前拍姜笑的脸:“你这坏孩子!开玩笑也不看场合!”它慌极了,小十并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性格。
  小十一点儿没生气,她打量姜笑,从水中湿淋淋地站起来。“你从哪里听来的?”
  “胡唯一营地里那些女人说的。”姜笑微微一勾嘴角,“你只跟首领接触,但你完全不了解他们。人是不可能永远甘心被压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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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骷髅和鱼干也在追文。看到“它说自己兴奋得毛骨悚然”时,鱼干咦了一声。
  鱼干:你那时候没有毛,只有骨。
  骷髅:成语,修辞,文学手法,嗨,跟你这个小骨头说不明白。
  鱼干一下蹦起来:又说什么我不懂的孔乙己笑话!
  骷髅大惊:你连这都懂?
  鱼干:哼,当然。
  十秒钟后,鱼干:所以孔乙己是谁?我没脑子,记不住。
  第58章 收割者(26)
  旋律营地。
  半个月过去,收割者仍保持静止,丝毫没有移动的征兆。营地里年纪较小的孩子们大着胆子走近,前前后后地观察。
  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样,只是比之前更加和平、宁静。胡唯一仍旧是营地的首领,有人叫他老胡,有人叫他老大。他骑着马儿离开营地,在密林边缘逡巡。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他一无所知。胡唯一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营地里呆的三年,让他的控制欲前所未有地膨胀,他受够了这种不受控制的生活。他回头对巡视的人说:“挑两个人,跟我一起去傲慢原营地找谢白。”
  那人是他亲信:“老大,我们的计划是不是得提前?”
  胡唯一:“先看看这次是什么情况。”
  那人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胡唯一头顶。
  胡唯一抬头,一颗黑色的水滴在自己上方悬空滚动。
  傲慢原营地。
  没有新的历险者加入,人们的生活有些无趣。收割者们在绿色的平原上站成了凝固的雕塑,有学画的人找出纸笔,远远坐着写生。谢白站在营地边缘的缓坡上,心里有些话想说,但回头时才想起,文锋和季春月都不在。
  营地里人虽然不少,但能够与谢白交心的只有夫妇二人。或许是“回去”的愿望太强烈,他们一方面无比珍惜生命,一方面又强烈地想要探索“鸟笼”的秘密,谢白很喜欢他们的脾性。
  夫妻二人和余洲他们前往旋律营地,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谢白不知道余洲是否安全,他有些忐忑,这种心情只会出现在他想起余洲的片刻时间里。很快,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思,他把余洲放到思绪的角落,暂时忘记。
  在坡上吹着凉爽的夏风,他甚至轻轻哼起了一首歌。
  蓝色的天空中,一颗黑色水滴破裂了。水膜落在谢白身上,一个呼吸的时间,谢白消失在平原上。
  十八个营地的首领,在这一天的同一个时间,被水滴袭击。
  水滴裹住他们,瞬间移动到星落之地的岸边。
  首领们均是男人,相互之间见过几面,但这样被小十召集还是头一次。谢白想起他和小十见面时分明是在北方的裂谷之中,他环视周围,除了小十之外,在距离海岸不远的小岛屿上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几个人影。
  和以往不一样,小十这回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躯体。十几条蛇尾在地上蠕动,她靠坐在石头上,很久没有说话。
  首领之中无人开口,他们熟悉小十的喜怒无常。众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也不敢作出太大动作。
  谢白好奇岛屿上是什么人,他无意发现老胡也注视着岛屿上的人影。两人目光相碰,老胡微微张口,无声说:文锋,季春月。
  谢白心中暗惊。
  余洲等人离开傲慢原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谢白并不知道。但见过樊醒露出真面目的胡唯一已经猜测到,这些人顺利找到了小十,并援救出自己的同伴。他强烈地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笼主这般怪物手中救人?是否有人受伤?是否有人死去?他愈发感觉不安:笼主把首领全数召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小十开口了。
  “我的兄弟来接我,我得走了。”她说,“以后‘鸟笼’就交给你们吧。”
  除了胡唯一,众人无不震惊。胡唯一立刻想起樊醒的模样,笼主所谓的“兄弟”必定就是他。他心头雪亮:显然笼主与樊醒,都是这个“缝隙”里的生物,他们比历险者自由得多。
  “您去哪里?”谢白问。
  “去别的‘鸟笼’玩玩。”小十说,“我在这里呆太久,太无聊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小十的蛇尾半浸在海水里,轻轻拍打。她不说话,首领无人敢开口。在目光递送之间,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同一个问题。
  “谁是下一个笼主?”小十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最年轻的首领开口:“为什么要走呢?我觉得您当笼主就很好,如果您想经历不同的世界,可以把普拉色大陆的形状、季节改变。我们舍不得您。”
  他笨拙地赞美,也不知自己马屁是否拍对。但他一开口,其余人纷纷附和,生怕自己话说得不够及时、响亮。
  小十等他们讲完了,目光在始终没出声的胡唯一和谢白之间移动。
  “总之,你们推举一个吧。”小十说,“推举一个你们认为适合当笼主的人,他不用对我下杀手,我和你们不是同一类生物,我有进出‘鸟笼’的办法。普拉色大陆我会留下来,笼主可以重新设计自己的土地,也可以在原有的土地上继续发挥。”她摊手笑道,“不用担心我,我在别的地方会过得更开心。”
  众人沉默。他们当然不是为她担心。
  小十又说:“那个人是不是好人,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当上笼主之后能跟你们有商有量,或者,他愿意为你们打开前往下一个‘鸟笼’的门。”
  终于有人大声问:“下一个‘鸟笼’……是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鸟笼’吗!”
  小十的尾巴继续轻轻拍击海水,她被浓密白发遮了半张脸,但仍露出完美漂亮的笑容:“当然。”
  短暂的沉寂后,首领们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哗然声四起。
  但没有人开始讨论。首领们在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