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316节
  从城门到万胜镇轻骑驻地,也就是一口气,就冲到了。
  轻骑营房辕门大开。
  令兵说是他开的,他来的时候,除了看不到人,一切如常。
  营地里空无一人,营房里空无一人,旁边马厩里空无一马。
  马厩旁边的一排仓房,间间都挂着大锁,
  张将军急令砸开大锁,二十来间仓房里,每间都关着七八个十来个人,全都摘了下巴,手脚往后捆的结结实实,每一个,都是从上到下,寸缕不挂,连块头巾都没有。
  “这他娘的!”张将军看的一阵阵的暴躁憋闷。
  从头一间一直冲到最后一间,再猛一头折回来,冲到领兵的百夫长面前,抬起脚,看着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白条一根的百夫长,竟然不知道往哪儿踹才好。
  “你他娘!你这兵是怎么带的?啊?这是怎么带的?这是怎么啦?
  “是谁?别跟老子说是北齐人!这是睦州,睦州!你这是百人队,殿前精锐!
  “他娘的!你过来!你给老子过来瞧瞧!你瞧瞧!那窗户都没了,你他娘怎么不跑?啊?怎么不跑?”
  张将军揪着百夫长的发髻,把他拖到隔壁窗户掉了的那间仓房门前。
  “跑,跑,跑了!”隔壁仓房里,刚刚被接上下巴的十夫长痛的浑身哆嗦,抖着手点着窗户,“那窗户,那就是老王撞开了,可刚滚出去,就被,被打了。”
  这仓房外面,隔着条小河,对面就是万胜镇上一条住满人家的石条街。
  大清早的,在河边洗涮的妇人们,看到白条条一个男人一丝不着,在河对岸乱滚猛挺,冲她们龇牙瞪眼,她们看不见他的手脚,倒是第三条腿挺在外头,显眼无比!
  睦州一向民风淳朴,文风鼎盛,哪能容得下这等恶事恶人,在妇人们一片惊叫声中,汉子们绕着过桥的,撑船过去的,急眼的干脆跳进河里,三两下游过去,两闷棍把白条疯子兼哑巴打晕,抬着游街报官。
  屋里的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哪还敢往外跑!
  张将军问清楚经过,气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急急的吩咐去查人马往哪个方向了,所有轻骑赶紧集合,赶紧赶紧拿笔墨来,赶紧写了信,赶紧送出去,赶紧禀告武大帅。
  写好信送出去,张将军立刻上马,带着已经聚集过来的一两百轻骑,顺着哨探的指向,亲自带人疾追出去。
  这一路上,一百多人两三百匹马的行路,极好打听,就是顺着官道驿路,一路往西了。
  傍晚前后,追了两百多里,到了石梁关,听说那一支李代桃僵的百人御前队,在石梁关好吃好喝了一顿,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的,还是他们石梁关有名的黄一手给洗的伤口换的药,再换了马,已经过去两个来时辰了。
  张将军对着石梁关马厩里累的腿软,还在喘息的两三百多匹马,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石梁,关,你们,关里,马!马呢?”
  石梁关备着上千匹的健壮军马。
  “都带走了,那位孟将军,说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气势的不得了!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说马要多,一人五六匹都太少,都带走了。”石梁关守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位孟将军,跟张将军,不是拜把子兄弟么?孟将军还说,他跟武大帅喝过好几回酒,武大帅见了他,都是叫他孟老弟……
  张将军气的仰天一声怒吼,他人马俱疲,人还好,马是无论如何跑不动了,只能一边命人从隔壁县调马,一边从歇了两个时辰的马匹中挑些出来,接着追赶。
  ……………………
  傍晚时分,李桑柔一行百余人,上千匹马,迎着巡逻回来的骑兵小队,厉声呼喊呵斥着,甩着尖利的鞭花,摆足了上军的派头,横冲直撞,冲出了饶州城。
  饶州城守将是武将军旧部,得了禀报,急忙冲出来,对着城门口还没落下的烟尘,厉声呵令:“敌军闯关!快!出战!追敌!快快!”
  最后一队巡逻的轻骑已经回来了,就要关城门了,这会儿越过城门往北齐地盘冲的,只能是北齐人,或者是叛军,不管哪一种,都是敌非友,都得赶紧追击。
  刚刚巡逻回来的轻骑小队还没过吊桥,一个个踩着马蹬看着狂卷而过的御前军们,撇嘴啧啧,这会儿听到将军的厉声呵喊,赶紧掉转马头,急追出去。
  更多的轻骑,从城门里冲出来,纵马疾追。
  “大常,旗!”李桑柔伏在马背上,手伸向大常。
  大常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面桑字旗,拍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摘下马鞍旁的长枪,将旗套在枪杆上,递给卫福。
  卫福拔出背后的南梁军旗扔了,一只手抓缰绳,一只手握着枪杆,高举起那面桑字旗,冲在最前,厉声高喊:
  “桑大将军回营!桑大将军回营!”
  对面的齐军大营据铅山和横平岭而守,和饶州相隔五六十里,高高的瞭望哨看到饶州城门外直卷而来的一路烟尘时,已经急急打信号通报营内。
  齐军大营内顿时一片紧张,楚兴正在巡营,立刻着甲上马,号令频出。
  楚兴集合人马,冲出大营时,瞭望塔上眼尖的哨卫已经看到了那面桑字旗,趴在瞭望塔上,一边尖叫,一边挥旗:“桑字旗!桑大将军!桑大将军!追兵,后头有追兵!”
  “快快快!迎上去!快!跑快!”
  楚兴一马当先,带着齐军轻骑,纵马往前,离冲在最前的卫福还有半里来路,齐军轻骑往两边分开,绕过李桑柔等人,合拢在一起,冲向后面追击的南梁轻骑。
  南梁轻骑勒转战马,急急掉头往回。
  他们追的太急,对面的北齐轻骑太多了,短兵相接是要吃大亏的。
  楚兴一马当先,挥着刀嚎叫着,一口气追了十来里,被梁军布下的鹿角路障拦住,才掉头回营。
  李桑柔等人一口气冲到齐军大营,辕门外,孟彦清等人勒马停下,李桑柔和如意等人,以及牵着顾晞那匹马的董超,马速略缓,径直冲到中军大帐前。
  顾晞已经昏迷不醒,董超和黑马急急解下顾晞,大常抱着,一路小跑送进中军大帐。
  “你们先去吃点喝点,好好洗洗,然后过来一个人就行了,其余人治伤休息,世子那里有我。”李桑柔抬手拦住如意等人。
  “小的们没事,只要还有口气。”如意面白气弱,站立不稳。
  “再没事就没命了,先去歇着。”李桑柔招手叫小陆子等人。
  “小的们都是贱命,世子爷……”如意着急要往大帐进。
  他们都是为世子爷而活。
  “人有贵贱,命没有,每一条命都珍贵得很。
  “你们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好好侍候你们世子爷对不对,要是你们都累倒了累死了,那你们世子爷就真没人侍候了。
  “你们几个,看着他们好好喘口气,好好歇一歇。”最后一句,李桑柔看着小陆子道。
  “走吧,你看看你,自己还能站稳不?你这怎么侍候?”小陆子拖起如意,蚂蚱等人拖着吉祥,往旁边帐蓬进去。
  李桑柔进到中军大帐时,楚兴的幕僚左先生已经在一迭连声的指挥他的小厮,以及诸亲卫,把楚兴那张行军床抬进来,赶紧去叫大夫,赶紧烧热水,赶紧去找干净衣裳,赶紧熬鸡汤熬粥准备熬药……
  楚兴回到大营,先四处查看警示了一回,催马赶回中军大帐,离大帐十来步,还没跳下马,就扯着嗓子叫道:“是大当家?大当家呢?大当家怎么从饶州城过来了?大当家……”
  大帐里,幕僚左先生一头扎进来,抬着两只手,一起往下压,压一回,抬起来再压一回,再压一回,一边压一边压着声音叫道:
  “将军将军!别叫!别叫!是大帅!大帅!大帅重伤!大帅昏迷不醒,别吵!”
  “大帅?哪个大帅?哪儿来的大帅?
  “谁?大帅?咱家的?啊?”楚兴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哪出跟哪出?
  “大帅昏过去了!惨得很!”左先生两只手不停的抬起压下,抬起压下。
  “啊?”楚兴推开左先生,一头扎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充满了酸臭的汗味儿,药味儿,一股子说不清的臭味儿,几个亲卫,正在裁一卷细纱,往大帐通风窗上缝,缝边儿做门帘。
  楚兴的中军帐,一向不用纱帘纱窗,他嫌女人气。
  楚兴的行军床被抬进来,放在长案一侧,随军的三个大夫都在,两个跌打大夫正给顾晞清洗伤口,另一个大夫正忙着熬药。
  顾晞躺在行军床上,外面的南梁军服已经脱去,里面一身衣服原本应该是白绸子的,这会儿已经肮脏破烂的简直像块破布,顾晞蓬乱的头发里混满了草梗和脏东西,胡子拉茬,面容惨白削瘦,乍一看,就是个快死的乞丐。
  楚兴看的眼睛圆瞪,喉咙里咯了一声。
  他家大帅这幅模样,一个字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这是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楚兴慢慢转头,看着靠着长案一条腿,蜷着条腿,坐在块垫子上的李桑柔,李桑柔正指点着亲卫缝纱窗纱帘,要透风,又不能进蚊虫。
  楚兴瞪着李桑柔,瞪着瞪着,眼泪下来了。
  大当家头发都白了,一张脸熬成老太婆了!
  “大当家。”楚兴当场抹起了眼泪。
  李桑柔转过头,莫名其妙看着抹眼泪的楚兴,看他指着自己的头发,噢了一声,揪起缕头发,“染的,这脸也是染的,我没事儿。”
  “敢情是染的。”楚兴立刻不哭了,“你跟大帅?你们这是?”
  “你不是驻守长沙的吗?怎么在这里来了?”李桑柔接过亲卫递过的一碗汤水,喝了口,看着楚兴问道。
  “半个月前,我收到庞枢密一封手令,加了兵部的勘合,让我带兵驻守在这里,手令上说:让我随时准备应对意外之事。
  “这一句,我一直纳闷到现在,跑这地方,应对什么意外之事?这儿哪有什么意外?
  “敢情,这意外之事,就是,这个!”楚兴手指在顾晞和李桑柔之间来回指。
  “你们大帅带兵偷袭杭城后方,被从长沙撤走的武将军,还有杭城的精锐,前后夹击。”李桑柔说完,嘿了一声。
  楚兴呃了一声,过去坐在李桑柔旁边,看着脸色青白的顾晞,忧虑道:“大帅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你不都瞧见了,都这样了,不能算没事儿吧。”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水。
  “我的意思,也是,都这样了,真不能算没事儿。
  “就只剩大帅一个人了?别的人呢?如意他们?都?”楚兴看了一圈,没看到如影子般不离顾晞左右的那群小厮,心里一阵酸痛。
  “如意他们都还好,就是太累了,也太脏了,我让他们去歇一歇,洗干净歇好了,再过来侍候他们世子爷。”李桑柔斜了眼楚兴。
  楚兴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胜败那是兵家常事,就是吧,大帅这次败得,有点儿惨。”
  楚兴咋着嘴,可真是够惨的。他虽然常打败仗,可从来没这么惨过。
  李桑柔和楚兴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意干干净净的进来,被跟着他进来的小陆子按在椅子上,只管看着指挥。
  几个亲卫听着如意的指挥,端了热水,铜盆、大棉帕子和梳子等等东西进来,如意挪过去坐到行军床前,先给顾晞清洗头发。
  李桑柔站起来,打着呵欠,往隔壁帐蓬清洗沐浴。
  顾晞受了重伤,又在野外苦熬了将近一个月,衣食不周,饥寒交迫,又疾驰了一整天,逃出生天,心神松驰,就高热上来,昏迷不醒。
  楚兴和左先生派了十来拨人,连夜赶往安仁县,以及抚州城,甚至豫章城,请当地名医,以及抚州军中和豫章城里,城外军中的大夫,日夜兼程赶过来。
  顾晞昏迷了两天三夜,高热了三夜两天,第三天早上,睁开眼清醒过来。
  李桑柔忙蹲到矮矮的行军床边上,仔细看着顾晞,顾晞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却清亮了不少。
  李桑柔松了口气,笑道:“看起来不错,抗过来了。”
  “你这头发,这脸,还那样。”顾晞声气微弱。
  “用五倍子、乌桕染的,染布用的东西,染上就染上了,当然还这样。”李桑柔扯着缕头发,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