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手朝歌_分卷阅读_49
  那也是一个秋天,深秋的皇城外围刮着北风,很冷。小朝歌等在外城最偏僻的一个门边,看着两个太监用破旧的板车慢慢运出一具伤痕遍布的尸体,尸体盖着白布,太监不忍让她看,可是小朝歌坚持。
  她掀开来看一眼就知道师父死前受到何等的折磨。
  两个小太监偷偷塞给她一些银子和首饰,说是几个太监和宫女们一起凑的,给她做心意,让她好好体面地安葬妙襄公。
  然后,拿着剩下的钱赶紧离开,永远别再回来。
  谁知道哪一天,上头的人会想起她师父,进而赶尽杀绝,连这个小女孩也不放过呢?
  从皇城外城到医堂,要走过两条长街,横穿三个街口,再走一盏茶的时间,往日不算很长的距离。可是那个秋天的下午,吃力拉着躺着师父的板车的小朝歌,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完,漫长得像没有尽头,像要就这样走去地狱。
  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过来帮她推一把,他们都曾受过妙襄公的恩惠。每个人都帮她这样推一程,不需要她感谢,然后默默地交接给下一个人,无声地离开,不需要她的感谢。
  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帮助,仅凭小朝歌一个孩子的力量,根本就走不了多远。
  最后一个帮她的,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她还是那样黄瘦,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她陪着小朝歌,将妙襄公送回医堂,帮着小朝歌一起将他抬下来安置好,等着过两日发丧。
  一路上都忍住没有哭的小朝歌,到了这时候,看着仿佛安静睡着的师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宫女安静地陪着她,直到太阳将要下山,她必须回宫,这时候她才站起来,忍不住询问小朝歌:“你师父以前给我开的那种药,还有吗?”
  “有,但是没有用,”小朝歌擦掉眼泪,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你的方子每一个月都必须变化,我师父死了,没有人再会给你开合适的药方。”
  “你死定了。”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更冷漠残忍,年幼的顾朝歌在失去相依为命的师父之后,第一次表现出这种残忍。她冷冷地扔下这一句,便扭过头去,笔直地跪在师父的尸体前,没有表情,一言不发。
  宫女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她黄而瘦的脸上充满焦急和绝望:“就没有别的法子吗?你跟随妙襄公写了那么久的方子,你能不能帮我治?”对生的渴望让她失去理智,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
  “除了我师父,没人能救你。”年幼的小朝歌缓缓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宫女下了死判。她想不通自己师父一生行善,为何到头来惨遭横死,他救过的人那样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反过来救她。
  小朝歌在那一瞬间对医术产生深深的质疑,她甚至痛恨这些在宫中谋差事却不能救师父的宫女太监。
  于是她恶狠狠地看着宫女,冷笑一声:“是皇帝和皇后要你的命,是他们让你死,你非死不可!你要恨,就去恨皇帝,恨皇后!”童音的冷笑尖促短锐,在空寂的医堂中回荡,显得有几分诡异狰狞。
  宫女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
  小朝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守着师父的尸体哭了半宿,又在尸体旁睡了半宿。直到第二天早晨,隔壁的铺子纷纷开张,开始有人过来敲门,催促她将师父早早安葬,入土为安。
  他们帮助她安葬了师父,然后拿走了师父的医堂,改头换面变成别的铺子,他们想收留小朝歌,可是她不愿意。过完头七后,她开始整理师父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准备带着简陋的行囊,独自离开帝都。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个出宫办事的侍卫转交给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他们必须付出代价。”落款人是那个有宿疾的宫女。
  小朝歌觉得很莫名其妙。这么多天来的变故频繁,她早已忘了那日自己和宫女说过的充满怂恿意味的话,她只是将那句话当做一时宣泄,没想到大人们是会牢记于心的。
  于是小朝歌没什么反应。她将这封信随意叠了叠,往行囊里一塞,然后搭车出城的相熟小商贩的顺风小板车,一路往南,等到该告别的时候,她自己找到有乱葬岗的偏僻地方,去实践,去经历,去完成师父未完成的札记。
  她离城两天后,皇城起火,一场大火借着东风迅速蔓延,烧掉皇后的凤至宫,烧掉皇帝的御书房,甚至险些波及前朝最重要的议政殿。少年伊崔和燕昭在这场大火中,从犯人聚集的掖幽庭逃出,并在一个意外的场合下与顾朝歌相遇。
  当顾朝歌拿着药回到守墓人小屋,却发现两个人都离开的时候,这段时间见多了变故和人情冷暖的顾朝歌没有生气,随意拿起桌上那封燕昭留下的手书瞧了瞧。对两个陌生少年不告而别的理由,她一眼带过,目光却在燕昭随笔提及的“大火中幸甚逃离”处顿了顿。她记得买药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在讨论帝都起的大火,都说这火起得诡异。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那封被她随便乱塞的书信。
  这一次打开,她闻见了信上浓烈的桐油味。
  “后来我又悄悄回了一次帝都,找到那个给我带信的侍卫,他说,那个宫女姐姐在起火的当天被烧死了,尸骨焦黑无法辨认。有人说起火那日看见她偷偷摸摸撒什么东西,也有人说看见她私藏桐油,可是死无对证,最终谁也不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起的。当然,因为先皇突然病倒,所以没有人再有心思去追究吧。”
  “可是我知道,她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死的,”回忆当年,如今已长成少女的顾朝歌,脸颊上滑过一滴泪,“她本可以再多活些日子,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内疚,仅凭对师父遗愿的执着,她根本无法独自坚持学医行医长达八年。她想用多救人来告慰那位宫女姐姐在天之灵,想向她赎罪。
  将心底的这个最大的秘密讲出来,顾朝歌忽然觉得轻松多了,也坦然多了。
  褚东垣则是目瞪口呆状。
  万万没想到师父的死竟然牵扯到这样大的秘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极度的震惊和懊悔中,他想自己如果不任性地离去,陪在小泪包身边,也不会让她独自遭受这么多的苦难,甚至有可能因为他的劝阻,师父根本不会死。他心疼又愧疚,想要将沉浸在悲伤和自责中的小泪包抱在怀里安慰,可是却有一只手先他一步,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所以,那个宫女等于救了我,救了阿昭。然后我们遇见了你,你救了薛先生,又两次救了我,救了郑林,还救了很多很多患瘟疫的人们,救了卫大小姐,救了赵夫人,还救了……”
  伊崔顿了顿,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数都数不过来啊。”
  这样算起来,他欠她不是两条命,而是三条。
  “她在天上看见,会为你骄傲的。”他柔柔地说,顾朝歌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温柔如水的目光中,陷进去,痴痴地看着他,呆呆地问:“她不恨我吗?”
  “她为什么要给你送信呢?”伊崔笑着将自己的解释强加在宫女的行为上:“她信任你,喜欢你,才将最大的秘密交给你,让你为她最后的壮举做见证啊。”
  “她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早有想法的。推动她做出这一切的,不是你,也早晚有别人。”
  他将放火烧皇宫形容成“壮举”,将末路之下绝望的疯狂形容成“早有想法的自愿”,将那封遗书般的信形容成“信任和喜欢的象征”,混淆事实的能力堪称一绝。褚东垣冷眼瞧着,觉得这厮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也不觉得这是小泪包的错。小泪包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子的话谁会当真,难道要算她“因言获罪”?一个区区宫女能造成这么大的火灾,幕后肯定有推手,先皇的病重说不定也与此有关。小泪包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这个能耐当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谁都有资格当的?
  然而,褚东垣和伊崔是同一个认知,不代表他赞同伊崔现在对自己师妹揩油的行为。他因为坐得远,干脆站起来绕到顾朝歌身前,轻轻拨开伊崔的那只手,不容拒绝地将顾朝歌抱了起来。
  这次不是小孩子的抱法,而是……公主抱。
  “师兄!你、你、你干嘛!”顾朝歌被他有力的手臂突然打横抱起,吓得整个人都攀住他肩膀不敢动,接触到伊崔投过来的复杂视线,她的脸更是涨红成猪肝色,试图挣扎:“放、放我下来啊!”
  “别动,抱你回房歇息去,”褚东垣把她整个人往上抬了抬,抱得更紧,“好好睡一觉,省得想东想西,知不知道?”
  “小泪包还是开开心心的好,烦恼的事情,以后通通交给师兄,懂吗?”他灿烂地朝她一笑,不容分说抱着她就走,不管她如何挣扎都不肯放下来。
  他动作很快,走得也很快。直到走出凉亭,走上回去的竹林小径,他才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回过头,望了一眼凉亭中坐着的伊崔,迎上伊崔阴冷得结冰的面色,褚东垣哈哈一笑:“伊兄,我们先走一步,今日的事情记得保密,告辞了啊!”
  ☆、第46章 觉得女主萌请买V
  翌日,又逢例诊,可是伊崔左等右等,直到晚膳过后,他的大夫才姗姗来迟。伊崔知道她今日出门去了,却不知她到底去做了什么,忍不住询问,顾朝歌诧异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方回答:“师兄带我去大明寺给师父和宫女姐姐立了往生牌位。”
  哦,原来是这样。
  又是褚东垣。
  伊崔垂眸,不再说话。
  顾朝歌见他沉默不语,似乎心情很是低落的样子,联想到昨天他对自己的耐心安慰,心头禁不住升出一丝希望来。她扭动身体换了个坐姿,偷偷观察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昨天谢谢你开导我。”
  竟跟他如此客气。
  伊崔心里觉得讽刺,嘴上淡淡“嗯”了一声,情绪依然不高。
  顾朝歌攥着自己的衣襟,扭捏着问他:“昨天,我难过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啊?”那种温柔的样子,她几乎就要以为他喜欢自己了,想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离得近,顺手罢了。即便我不给你擦,你师兄也会为你擦的,”伊崔淡淡道,“不过是擦个眼泪而已,算得了什么,你师兄抱你回房歇息才称得上贴心。”
  他语气淡淡,目光淡淡,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却分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醋味。
  顾朝歌听了出来。她感觉这几日大蜘蛛一直在和师兄别着劲,两人素来无仇,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她了。虽然有自我感觉太好的嫌疑,可是她忍不住希冀,于是咬了咬唇,试探着说了一句:“是呀,我也觉得师兄对我很好。”
  伊崔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攥紧成拳,隐在案几下,旁人看不出。顾朝歌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我看完了,方子不需要改,你继续忙吧。”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等一下!”伊崔忽然叫住她,顾朝歌立即回头,眼神亮晶晶的瞅着他。伊崔被她看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没话找话:“那个,你用过晚膳了吗?”
  “嗯,师兄带我在东升街吃过了,味道很好。”
  又是褚东垣,伊崔额角青筋暴了暴,听她三句话不离“师兄”,他感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伊崔清楚这是什么原因,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让顾朝歌发觉,于是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
  “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