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掀牌游戏
  他手掌一握,木盒化为齑粉簌簌落下,文臻和燕绥都面无表情看着。
  唐羡之张开手掌,最后的一点碎末化在风中,他忽然笑道:“小臻,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文臻不答。
  如果不是不想示弱,她想捂住耳朵。
  “这是无尽天在海外等了三次火山爆发,牺牲掉两条人命,终于收集齐了练药之火并一鼎炉地心火山灰。再加上十年间才找齐的十一种药物,其中有四种药物都是世间最后一株,以及为了维持这鼎炉之火三个月不灭,殿下的那位掌门师兄耗掉了半生功力,才最终练出来这一颗……换句话说,这一颗一旦毁了,永无可能再炼,燕绥也永无可能痊愈。”
  文臻望定他半晌,忽然笑了,道:“唐公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除了情感,其余都可以找到替代物。”文臻笑得满不在乎,“你可以不信这句话,但是我信。而且你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标准江湖骗子骗财骗色走江湖必备法宝,一般用来推销他家用香炉灰搓出来的十全大力大补丸,你唐公子说出口,实在有些……”她搓搓手指,眨眨眼,轻声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掉价。”
  唐羡之盯着她,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般凝注人的时候,会令人心神恍惚,像长夜行路一转身见晓天月色明澈,天地在星子尽头静默,满世界的光飘摇曳动,掠过的风携了无数人的夜梦。
  然而那梦里染了微微痛色。
  像初春绽开的最美最柔软的杏花花瓣染血一抹。
  他曾经潭边邂逅的游鱼般的少女,终于长成,一日比一日慧黠,却也一日比一日离他更远。
  她逐渐岿然而强大,世间纷扰,再也无法拂乱她本心。
  就像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却不露一丝遗憾痛悔,还能从容调侃,不给他一分机会。
  但她是对的。
  这世间万物,确实都有替代,除了,情感啊。
  “既然小臻不信,那便罢了。”片刻之后,他莞尔,“那么,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最后四个字还在尾音,他面前的护卫阔剑剑光已经飞起,片刻间便连接成一片光墙。
  那光墙浑然而明亮,如一片玻璃罩子将唐羡之稳稳罩在其中,且边缘剑光纵横,如一个巨大的齿轮滚滚而过,所经之处,无论敌友,必定会被带出血泉一道,远远望去,那些血花飞溅在齿轮外侧,看上去像半轮灼日。
  唐家的这个剑阵位于人群的中心,四周原本是季家和大皇子麾下,这齿轮阵一旦开始,便剑势连绵不绝,真如一个巨大滚轮,不管生死一路碾过去,季家的人和大皇子的人惊喝怒骂,连忙让开道路。
  林飞白下令:“结枪阵!”
  数十骑逆行冲上,长枪连搭,林飞白飞身而起,凌空一枪,挑上那齿轮边缘。
  长枪应对这种剑阵效果最好,那一枪破风而来,眼看要挑上其中一人咽喉,然而忽然乐声响起。
  这乐声清逸明亮,转折处却添几分幽邃,且曲调变化极其曲折细微,周折周转之间,听得人气都透不过来,那齿轮剑阵忽然便变幻了阵型,阔剑搭起,挡住了林飞白那凌厉一挑,随着曲调一变,剑气成桥,往里狠狠一抽,险些将林飞白吸入阵中。
  所幸林飞白作战经验丰富,一枪出的同时没忘记一剑横胸,铿然和阔剑相撞,林飞白一个倒翻而出,顺势一蹬,阵中一个人也喷血倒下,众人正一喜,却见乐声一转,一个人迅速转出,填补了先前那人的位置,单剑变双剑,毫无滞碍。
  唐羡之从容立在阵中,一支若双翼凌空的少见凤箫轻轻抵住了他的唇,他虽着布衣,但那乐声一起,他便身若凌云。风乱了他的长发,他低下的眉眼秀致柔情,面色却若冷玉。
  那个少女人质已经被制住扔在他脚下,奇妙的是,那阵型移动时,能自动便将那少女一并挪走。
  文臻听得那乐声奇特,便知道不妙,随即听燕绥在身后道:“这阵无解。”
  “为何?”
  “唐羡之是阵眼,以乐声操控指挥全阵。这阵只护他一人,只要他在,这阵便破不了,但是他在阵内,不破这阵便伤不了他。”
  “死循环。”
  “对。更绝的是,这阵随乐声而动,没有固定的变化,你便听了几遍这首曲子,摸到了门道,可他换了一个曲子,便是全新的阵法。唐羡之会乐器数百种,会的曲子更是车载斗量,轻轻松松便可以活活累死你。”
  “但是乐曲可以多吹几首,外头的这些剑客并不能无休无止地打下去。”
  “唐家小楼剑阵用阔剑,交织更严密,防守更紧,而且我怀疑这阔剑内应该还有秘法,能让唐家护卫不知疲倦,将敌人耗死。”
  两人说话间,那齿轮阵已经在周遭转出了一大片空地,向山口退去。
  文臻阻止了千秋盟中人追杀的意图,生命宝贵,她可没兴趣拿人命来填一个无底洞。
  身后燕绥懒洋洋靠在她肩上,也毫无动手的意图,文臻肩膀一耸,道:“你是不是还有后手?”
  燕绥道:“嘘——蛋糕儿,我饿了。”
  文臻冷笑:“行啊,回去下五色汤团给你吃。”
  “好。上次你下的那碗,我三天就吃完了,这回多做一点。”
  文臻第一反应是这货开玩笑吧?他衣服都不穿第二次的,什么时候一碗汤团吃三天?
  但燕绥是个不屑于撒谎的人,文臻偏头看他,那个家伙还死赖在她肩膀上,也在偏头看她,两人距离极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对方脸颊,燕绥忽然往前一凑,飞快地唇点在她唇上。
  点上了,还吮一吮,咬一咬,然后飞速退开。
  动作精准,速度惊人。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抢了一个吻,她抚着有点麻的唇尖,怒道:“这也要做贼一样?”
  “没办法。”燕绥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不快一点,怕等下刺激了疯子,会出变故。”
  文臻一怔,便在此时,听见一声大叫。
  “哥!救救我!”
  文臻:“……”
  唐慕之怎么忽然来了?
  齿轮阵里,唐羡之并没有停下吹奏,却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山口。
  唐慕之一身灰尘血迹,正从马上跳下,直扑那齿轮阵。
  她身后还跟着一群骑士,手中长剑寒光闪耀。
  铿然响声不绝,那些唐家阔剑并没有打开阵法迎接自家六小姐,反而加快了阵势,将唐慕之逼了出去。
  唐慕之这一退便迎上后头人的刀剑,剑光刀影里她拼命腾挪,一边躲追杀一边怒道:“哥!”
  唐羡之根本不理她。
  “哥,算我错了!我回小楼认错!行不行!”
  唐羡之摸出一只凤箫继续吹奏。
  “我发誓,只要你这回救了我,我跟你回去,后头家里安排什么,我听什么!”唐慕之一个转身,避开一道当头劈下的刀光,却险些没避开一道斜挑来的剑光,百忙之中头一偏,发髻被砍散,满头长发泻落,她霍然回首,穿越阵型狠狠看向燕绥,“燕绥!你有没有人心!我便是向你求爱又怎么了!你犯得着派人这样没日没夜地追杀我!”
  又向着唐羡之大喊:“哥!我被追杀也是家里害的!是你们要我和他联姻的!激怒了他,后果却要我来背!你凭什么不救我?你凭什么!”
  文臻目瞪口呆地问燕绥:“谁在追杀唐慕之?”
  “中文德语。”
  文臻:“……她对你做什么了?”
  “做了我很想你对我做然而你却不做的事。”
  “你很想我做但是我不肯做的只有三十八术最后十术,她对你做了?燕绥,你脏了!我不要你了!你快点去死吧!”
  燕绥:“……”
  齿轮阵还在不疾不徐地向后退着,仿佛那就是个机器人组成的阵,将唐慕之所有的愤怒都挡在阵外。
  第三次喊话失败且被砍伤了臂膀之后,唐慕之忽然将手中刀一抛,恨声道:“都逼我,害我,不理我,不要我,是吧!”
  她猛地向齿轮阵扑了过去,“那就让我死在亲兄长手里吧!”
  齿轮阵的光芒犹在长长短短闪耀,每次闪耀必收割人命鲜血,不为这人间一切喜怒收敛。
  曲折幽微的乐声却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转折掠过那一霎,流水日光一般的阵型一转,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将唐慕之扑过来的身形裹了进去。
  唐慕之扑进阵中,忽然手臂一抬,腋下流光飞闪,竟然变戏法般变出一张小网,兜头罩住了唐羡之!
  那网罩下,唐羡之手指已经拂出,片刻间碎光闪动,那网已经化为无数细丝纷落。
  唐羡之原本神情并无太大变化,看见这细丝才猛然变色,厉喝:“闭住呼吸!”
  但是已经慢了一步,几个剑手无声倒下,同时唐羡之猛甩自己的凤箫。
  凤箫上黏了一层细丝,连带他腰上一排乐器无一能避免。
  趁这空档,唐慕之一把抓起那个少女人质,扔出了齿轮阵。被中文一把接住。
  阵内,唐羡之衣袖飞舞,抓向唐慕之。
  唐慕之扔出人质随即便爆退,从那个几个剑手倒地处向外冲,那也是目前阵法最薄弱处。
  同时她嘴唇微动,显然在驭兽。山林摇动,腥气渐浓,隐约可见无数飞速而来的影子,显然这满山的兽已至。
  此时机不可失,文臻和林飞白各自下令所有人上前,中文等人接住人质便依次向后传递到安全处,也冲了过来。
  场上立时便陷入了混战。
  文臻也想冲上去,但是却被燕绥扯住了不能动,燕绥也有片刻似乎要起身,然后又被文臻扯住了。
  两人大眼对大眼互看了一下,各自转开,放弃。
  谁也不允许谁亲身上阵,那就做一对怕死鬼吧。
  血花飞溅,唐慕之拼着后背挨一剑,已经冲出了剑阵,她刚刚出阵,身形一偏,几条大蛇已经顺着那道缝隙滑入阵中,去缠唐羡之的脚。
  而众人头顶一声咆哮,一头猛虎已经凌空越过人群,撞入剑阵之中。
  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当头罩下,众人眼前一黑,一开始还以为天忽然暗了,然后忽然头颈间一凉,一摸,一手鸟屎。
  再抬头就看见飞鸟的羽翼遮蔽天地,黑压压乌云一般从天际推来,然后汇聚成一条不断扭动的龙卷风,一头扎进了剑阵!
  还有无数的小兽,獾兔野鸡狐狸之属,闪电般左蹿右蹿,迂回着去咬剑阵人的脚。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响声,鹿群的角如剑般挑向剑阵,野马群飞扬的鬃毛闪烁着日光,洪流一般奔腾而来。
  这一霎天上地下,万物生灵,狂舞世间。
  文臻便是听着声音都觉得震撼,也不禁摇头。
  果然唐慕之掌握的才是最牛逼的驭兽,原来这才叫驭兽。
  自己偷学的一鳞半爪此刻已经钻到了地缝里了吧。
  难怪她之前一直吹哨,都没什么效果呢。
  “是你的布置?”她问燕绥。
  “嗯。我答应了她,只要她助我这一回,唐家无论要她嫁给谁,我都帮她解决掉。”
  文臻几乎可以想象唐慕之会对燕绥说什么。
  “如果不能嫁给你,那么我谁也不嫁。”
  可惜,遇上这铁石心肠。
  “我总觉得,唐家对唐六的态度很奇怪,把她养成这样,也很奇怪。”
  燕绥沉默半晌,道:“她是个可怜人。”
  从燕绥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容易,文臻不禁也默然。
  谁生下来不是稚弱无辜婴儿一个,最后无论长成什么扭曲的模样,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家族,环境,还有许许多多的因素,谁也不能说无辜。
  她低下头,有点不想看唐羡之英雄末路。
  不想看这一刻万千生灵皆为他敌。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眉头皱了起来,问燕绥:“满花寨子的人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什么满花寨子?”
  文臻一怔,道:“满花寨子我已经拿下了,我先前曾经下令满花寨子的人下蛊,但是好像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你另有安排也就没……”
  她话音未落,燕绥已经飘身而起,扑向唐羡之,文臻只听见他道:“……一群蠢货,没人和我提满花寨子!”
  文臻怔了怔,顿时知道不好。
  果然,燕绥扑出的那一刻,山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咆哮。
  那声音极其雄壮,闷雷一般起于山野,荡于天际,每个听见的人脑中都不禁空白一瞬,然后满耳都是那般浑厚中暗含金石之音的咆哮,那声音久久不绝,在山壁之间回旋震荡,一些武功一般的人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山间草木忽然无风齐动,人们抬起头,看见一道电光曳过天际。
  再仔细看,并不是电光,那依旧是一头兽,只是速度太快,声势太猛,浑身雪白的长毛在风中摆荡,泛着隐隐的淡蓝色。
  在那道咆哮响起之时,场间便发生了变化。
  鸟群旋风忽然一下炸上天,散开成了半空中的无数黑点,落了一阵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更频繁的鸟屎。
  小兽们炸了锅,惊慌失措地冲出剑阵,在人群中乱蹿,很多小兽直接被踩死。
  游动灵活的巨蛇忽然游得更快,但却不是攻击人,而是拼命寻找缝隙,要从人群中再次游出去。
  而电光落下时,那头猛虎霍然回首,不甘示弱的一声咆哮未及冲出喉咙,就被那后来的白色兽一爪抓住了斗大的脑袋。
  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那头巨大的猛虎被一只身形比它小很多的野兽生生抓起,扔成了一道斑斓的风,狠狠地砸在了人群的中心。
  那只山间霸王,像只橄榄球一样被砸得晕头晕脑,而正在争斗的人们更倒霉,被砸死了好几个。
  几乎立刻,围着剑阵的人群被冲散了,那些莫名其妙疯了的野兽们,都已经掉转枪口,开始攻击缠斗最紧的林飞白等人,唐慕之大声怒骂着,将一条忽然反口咬她的大蛇踢掉。
  然后文臻听见了一声呼哨。这声调很熟悉。
  唐羡之召唤那只没用的肥狗的哨声!
  随即她混沌的视野里再次闪过那道白光,言语无法形容的速度,而唐羡之的身形从容自人群头顶过,落向那道白光,此时燕绥已经到了场中,却离唐羡之还远,他一掌拍在林飞白后心,林飞白大喝一声,手中长剑掷出,这一剑赫然也有先前那白影出现的风雷之势,滚滚劲风飚得周围的人睁不开眼,电光一闪,眼看就要没入唐羡之背脊,那白影一边继续前冲一边发出一串滚滚的低声咆哮,便有两头鹿一左一右跃起撞在一起,鹿角一抵,架住长剑,鹿角瞬间全断,落在唐羡之身后一寸尘埃。
  下一瞬唐羡之已经落在那白影之上,一霎便出了山口。
  文臻抬眼,在朦胧的视野里,看见那人缓缓抬手,手中隐约形式奇特的凤箫,那箫两排长短管,如双翼凌云,而那人立在起伏猛烈的白影背脊上,却稳定得如立磐石,指间箫,箫上音,都清越明澈,直上九霄,可遏行云。
  他像是乘着电,乘着风,乘着这世间大梦,每寸飞舞的衣袂都写着向云而去,不入人间。
  白影再一闪,文臻就已经看不见唐羡之了。
  只留下一片混乱的场间,想追的人有很多,但是咆哮声还在继续,大多数人被各类发疯的兽缠住。
  文臻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一番争斗,各自都藏了一沓底牌,你掀完我掀,我掀完你掀,尔虞我诈已臻极致。
  然而到最后,谁也没想到,唐羡之还藏着那样一张牌。
  那条又馋又懒到处乱跑的肥狗,谁知道竟是个bug一样的存在呢?
  问题出在信息不对等。
  之前她暗中有在吹哨。
  也早早向混在千秋谷人群中的妙银等人打了暗号,让她们想办法放蛊。
  但是无论是驭兽,还是蛊虫,通通都没动静。
  之前还以为是被唐慕之压制住了,也以为满花寨子是被另行通知才没有放蛊。
  谁知道燕绥根本不知道满花寨子。
  再联想到文蛋蛋反常的安静,文臻终于明白,唐羡之身边那条狗,能镇万兽万蛊。
  这就对了,文蛋蛋多少猛兽都见过了,何至于畏惧一条普通狗?
  看那条怪狗奔跑的速度,在这留山之内,没有谁能追得上了。
  做不到就放弃,显然燕绥林飞白和她是一样的判断,因为林飞白极快地唤回了护卫,开始收缩队伍,并将在外负责拦截的人撤回大半,堵住了整个山口。
  虽然唐羡之再次成功脱逃,但唐家剑阵的剩余剑手,季家在山谷里秘密练的马和骑兵,安王殿下布置在留山的人手,既然已经撞上了,自然不能留下来。
  战阵厮杀这种事,林飞白擅长,不动声色便接了过去,文臻将千秋盟的人也交给林飞白,再加上随后赶来的熊军,本就是铁血军人,正好趁这个机会练练兵。
  松懈下来,她觉得浑身疲倦,想到先前一件事,她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垂下袖子,自己给自己把了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