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与她 第13节
  剧团后院东边立着座三层小楼,中间那层就是团里的练功房。
  向华颂刚上楼梯,就听见二楼拐角后的长廊里传回莺啼燕转似的唱腔,婉约曼妙,绕梁不绝,这冬末都好似被催出三分春意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向华颂慢下脚步。
  他好些年没在团里听过这样清雅柔美一唱三叹的唱腔了,不由得驻足原地痴听起来。
  就在这唱腔快把他带进春色满园的亭子里时,几声更近处的窃窃私语突然给他拽回现实——
  “难怪当年她才十七八就能在梨园里唱成名角,这眼神,这唱腔,这身段,太绝了。”
  “可不?见了她我才算知道,为什么都说昆曲极致之美全落在闺门旦上了。”
  “你说‘小观音’当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竟然会在最鼎盛上升的时候销声匿迹……”
  “去去,小观音也是我们能叫的?我们得叫林老师。”
  “那你说我喊她青鸦老师行吗?她还比我小两岁呢,喊林老师总感觉把她叫老了。”
  “噫,别以为师兄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叫青鸦老师也不可能让你癞蛤蟆吃上天鹅——哎哟!谁打我啊?”
  摸着头的团里师兄弟俩转回来,对上一张锅底似的黑脸。
  两人顿时蔫了:“团长。”
  向华颂:“你们两个不好好练活,在这儿干什么?”
  机灵的那个师兄冒头:“我们听、听林老师唱戏,学习。”
  “学习?唱了五六年的生角,现在想改去旦行了?行,明天我就叫你们师父——”
  “哎别别,团长我们错了,你千万别告诉师父!”
  师兄弟俩一阵告饶后才被放走。向华颂皱着眉,调头走向二楼尽头的练功房。
  团长推门进来时,林青鸦正一袭素白长衣,身段袅袅,两截水袖在空里轻舞如蝶。
  一起,一落,一收。
  林青鸦勾着水袖回眸,眼神从杜丽娘的角里缓缓退出来:“水袖动作,停留高度,抛出长度,合拍落点,缺一不可,你们懂了么?”
  “……”
  以安生为首的几个孩子茫茫然,前后点头。
  细致纠正过几个孩子的水袖动作,林青鸦注意到门口的向华颂。她安排安生他们自行练习,挽着水袖出来。
  “向叔?”
  “辛苦了。让你教这群孩子可真是大材小用啊,”向华颂苦笑,“你和他们差着太远,教起来也累吧?”
  林青鸦轻摇头:“就当作巩固基础了。”
  “那他们是好福气。”
  “向叔,”林青鸦微作停顿,“那边给答复了么。”
  “……”
  向华颂自然知道林青鸦说的“那边”是什么,他沉默许久,叹出口气:“算是吧。”
  “嗯?”
  向华颂说:“前两天一直托词,说什么这块地皮的再开发涉及整片商业圈规划,要等复工后高层决议。”
  林青鸦水袖一晃,垂下眸。
  向华颂没注意,愁眉不展:“今早他们突然给我来了电话,说这个项目已经转进成汤集团总部,新负责人下午会带合作方来我们这儿参观。”
  “……合作方?”
  林青鸦微怔,抬眸。
  向华颂摇头叹气:“是啊,对方新负责人态度很强硬,这是不想给我们留任何商谈余地,带着下家来直接赶人的意思啊。”
  静默之后,林青鸦声音轻和地问:“他们今天下午过来?”
  “对,电话里这样说的。”
  林青鸦点头:“谢谢向叔,我了解了。”
  “唉,这件事是向叔没用,本以为在北城扎根这么些年,怎么也能打点通那魏总拖延些时间,没想到这项目竟然会转去成汤总部——”
  向华颂顿住,没说完的话都汇成一声苦笑叹气:“咱们团,恐怕真是没那个苦尽甘来的时运吧。”
  “……”
  林青鸦微皱起眉,却没说什么。
  午餐是在剧团里吃的。
  梨园内很重辈分。林青鸦师从昆曲二代传人俞见恩,就算是最小的关门弟子、年纪再轻,在梨园里的辈分也高得离谱。
  和剧团里演员们不方便同桌进餐,再加上吃素习惯,向华颂特意安排剧团小食堂给林青鸦单独开的“小灶”。
  午餐前后林青鸦都没见着白思思,问了人才知道,是跟着跑去团里师兄弟们的小餐厅了。
  林青鸦拂开帘子进去时,里面聊得正热闹。
  “那唐疯子又要来?不会吧!”
  “要命了。上回我被他那恶犬吓得后遗症,到现在听见狗叫声还慌呢。”
  “不说是虞瑶看上咱们剧团这块地了吗,怎么成唐亦要来了?”
  林青鸦拂帘的手蓦地一停。
  她眸子一起,望过去。
  “你们没听说啊?”
  “嗯?听说什么?”
  “来来,往中间凑,听师兄给你们讲讲——这上周演艺圈里就传开了,说那虞瑶抱上了成汤集团的金大腿,是要飞黄腾达咯。”
  “真的假的?”
  “真的啊,有人亲眼所见,年初四那天晚上虞瑶和唐亦一起在酒店,共进晚餐、共度良宵呢!”
  “嚯……”
  围着方桌的一片哗然。
  茶余饭后最乐得听这种秘闻八卦,几人按捺不住,各自交头接耳起来,不过多还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哎,这个我知道!”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蹿出来。
  林青鸦素淡眼底多出一撇无奈,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就见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捧着碗,直扎进最热闹的那堆里。
  “白小姐,你知道?知道什么?”师兄弟几个懵着问。
  “唐亦和虞瑶啊,我见过。年初四晚上在那个拉斯什么菲尔的法式餐厅,我等我家角儿的时候,正巧见着虞瑶和她助理了。”
  “咦?那虞瑶真是和唐亦去的?”
  “共进晚餐是肯定的,共度春宵嘛,”白思思坏笑起来,“我虽然没亲眼见,但八成也是,因为我听见虞瑶助理跟虞瑶说的话了!”
  “她们说什么了?”
  “……”
  被白思思这一番添油加醋卖关子,小餐厅里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都把耳朵竖起来了。
  白思思:“她助理一直在茶厅等着时见的,说那个唐疯子平常仗着副美人相不修边幅,西装从来不正经穿一回,可那天晚上却精心打扮过。而且,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两个多小时到的!你们听,这能没事儿吗?”
  剧团里师兄弟们听全了场,纷纷议论起来。
  “原来都说唐疯子荤素不进,只好戏服美人,还只看不碰的——看来这遭翻了船,是要栽在虞瑶手里了。”
  “那这块地肯定是给虞瑶的现代歌舞剧团的吧?”
  “不愧是成汤太子爷,好大手笔啊——要是写进戏本里,这就是《太子爷豪掷千金,只为买美人一笑》?”
  “哈哈,我看行,今年团里新本就定这个得了!”
  “定什么定!”
  恼火的声音顺着突然推开的格窗,炸得餐厅里一响。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句:“大师兄来了!”
  “哄——”
  围桌的团里师兄弟们顷刻如鼠四散,就剩一个业务不熟练的白思思呆头愣脑地坐在中间。
  等回过神,白思思眨了眨眼,朝门口干笑:“角儿,您什么时候过来、来的啊?”
  “在你说书时候。”
  “我哪有说……”
  林青鸦淡淡凝眄。
  白思思被瞧得心虚,不敢再开口了。她灰溜溜跳下长凳,回来林青鸦身边。
  大师兄简听涛气过压回去,此时也来到门口,对林青鸦道:“林老师,师父和团长请您去前面剧场一趟。”
  “嗯?”
  “唐亦来了,和——”
  “?”
  半晌不闻声,林青鸦回眸。
  简听涛想起师弟们方才的戏言,眉头拧起来,不满道:
  “他是和虞瑶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