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小姐不是去找您了吗?”画眉躬身,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半步。
  “找我?”周衍之吃了一惊,重新拢好衣领,肃声道,“何时走的,身边带了何人?怎的大清早会去找我?”
  画眉一听,当即慌了神,“是您派人来喊小姐过去的啊,曾..曾文?”
  画眉初从临安来到上京,有些人事不算清楚。
  周衍之出了一袭冷汗,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嘱咐画眉,“若有阿宁消息,立时派人去府上报我。”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
  曾宾曾文皆是自小外祖父挑给自己的人,除了自己的命令,他们也只能听从外祖父的意思。
  他为何匆忙将陆清宁骗过去?
  周衍之越想越慌,上马的时候,数次没有踩准马镫,骑上后便一路狂奔去了袁府。
  沿着蹊径疾步冲到袁鸿光的寝室,连门也没敲,他便直直的闯了进去。
  “人呢?”他环顾四周,气息急促。
  袁鸿光正斜靠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未抬眼皮,淡声道,“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他气急败坏的找了一圈,又回过头来,满目恼怒。
  袁鸿光将书册移开,轻轻抬眼,扫了一下便收回视线,“如今你是储君,行为更要妥当约束自己。
  便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得慢慢来。”
  他捏了一颗梅花糕,缓缓塞入嘴中,咀嚼,慢慢咽下。
  “您为何非要同她过不去?!”周衍之坐不下,站在他对面气势逼人,他双目瞪大,见他依旧徐徐缓缓,不由得火冒三丈,上去一把挥开那碟梅花糕。
  碟子落地后发出清脆的响声,梅花糕碎了一地。
  袁鸿光叹了口气,抬眼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周衍之。
  就像小时候,他抱着他坐在膝上,用拨浪鼓逗他嬉笑,玩闹,孩童总是会发出咯咯的笑声,纯真烂漫。
  日子过得太快,两鬓斑白,无法再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做任何事都可能变成拖累。
  袁鸿光的眼中,慢慢有了当年的温情。
  袁皇后带着周衍之,从白光中慢慢走来,皎洁却不刺目。
  “衍之,再叫我一声外祖父。”他声音带了暗哑,低低的,叫周衍之胸口一颤。
  “我有些想不起你母后的样子了..”他往后靠了靠,头枕着软枕,眼皮微微垂着,“那时候你还小,坐在我膝上不肯下来,却总是缠着我讲疆场上的战事,你说,你喜欢穿甲胄的外祖父,够威风,够威武...”
  梅花糕的香味在嘴里扩散,带着些许苦涩。
  周衍之蹙眉,觉察出不对劲,他上前,捡起一枚梅花糕,置于鼻间轻嗅,颜色大变。
  “外祖父,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周衍之神色痛苦,近乎自责却又始终难以理解袁鸿光的选择。
  明明他同阿宁想方设法保全了他,不惜忤逆魏帝的计划。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安定时候的他们两人,上一辈的国恨家仇,远不至于让他如此耿耿于怀。
  “你们不能在一起,我说过..”袁鸿光喘了口气,抬手道,“替我端一盏茶过来。”
  周衍之看着他的眸色失了光彩,犹如金乌西沉。
  “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袁鸿光的嘴角流出紫红色的血,带了一丝腥气。
  周衍之默默将茶盏放下,“我听您的。”
  袁鸿光淡淡笑笑,“等我死了,就没人管你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空气中是骇人的静默,袁鸿光的气息慢慢和缓。
  吐出的气远比吸进去的要多。
  “当年楚帝灭他满门,是我的主意...”
  周衍之立时将头抬了起来,眸中似乎只剩下一种情绪,震惊,恐慌。
  “孩子,我不能让这样的一个人在你的后宅生活,她现在不想杀你,不代表日后不会杀你。
  不管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些事情,我做了...”
  血水越来越多,周衍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又缓缓松开。
  额上的青筋慢慢抚平,他叹了口气,笑道,“外祖父,你不懂...”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自我嘲弄,“哪怕她有朝一日真的杀我,我也认了。
  只要她留在我身边,外祖父,人这一辈子,活的够久了,若是她能在我身边,便是折寿几十年,又有何妨。
  我只要一个痛快。”
  袁鸿光的唇角微微颤着,垂下的眼皮慢慢失了焦距。
  周衍之跪行上前,替他整理好衣裳,将手臂摆在身侧。
  翻过的书册啪嗒落地。
  他捡起来,忽然眼角一片模糊。
  《幼学琼林》,这是他讲给自己的第一本书,抱在膝上一步都不舍得放下。
  有人从檐上悄无声息的离开,弓着腰,一袭素衣极快的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袁鸿光如圣上所料,果真服食了您赏赐的梅花糕。”
  那人身形壮实,背对着门口向着魏帝行礼。
  魏帝起身,轻叹一声,“护犊之心,很是恳切啊。”
  那人愈发低了身子,“圣上英明,功高不可盖主,袁鸿光已然越权了。圣上为了二殿下,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袁鸿光不死,魏帝不敢将天下交给周衍之。
  魏帝弯着身子,用手掩住唇,咳了一声,仿佛纠缠着肺腑里的空气,腹内一阵剧痛。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心情复杂,摸摸
  第76章 076
  “圣上, 您的身体...”
  下手跪立的人轻抬起头,见魏帝形单影只的样子, 竟然觉得有些萧条, 这想法一闪而过, 他又重新低下头去。
  “无妨, 早年间糟蹋了身子,能撑这样久已是奇迹。”魏帝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 目光依旧明亮灼人。
  “顾德海,待朕归天,你需盯好恒之, 他不能入京,更不能死。至于衍之, 你做了他那样久的丈人, 他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如何亏待你。
  从前你诈死,是朕的主意。王家自作孽, 只是没想到, 里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诡异的感情,那个叫沈红音的....”
  “回圣上, 她被打了三十军棍, 几乎不能行走,被丢到市井之后,血肉模糊的在那爬了很久,因为下过雪, 伤势倒是不重,只是快冻死了,别人不敢近前,看到她的脸就赶忙逃开,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死在墙角...”
  这种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魏帝又咳了一声,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不断落下的鹅毛大雪。
  漫天的白,好像那一年,他初次见到袁皇后的时候。
  他兄弟众多,母妃又是个不得宠的贤妃,先皇几乎没有将他作为立储的人选。
  自小他便懂得看人脸色,谨小慎微的讨好每一个可能的助力,他在后宫听说了不少袁鸿光的丰功伟绩,且知道他有个掌上明珠,受尽宠爱。
  那一夜,是腊八节,雪大如席。
  他搓着手站在梅树下等了许久,只因先皇正在勤德殿同三皇子熟悉功课,守门的内侍三言两语将他堵在门外。
  他不敢在门前讨人嫌,便远远走开,只站在梅林中,一边跺脚一边哈气,想着左右时辰尚早,待三皇子出来,他也好进去给先皇看一下他的课业。
  同在书房,师傅对他赞赏有加,尤其是今日的咏梅赋。
  如此想着,心里头便火热火热,身上的冷倒也算不得什么。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捏着耳朵跺了跺脚,回头,却见梅林深处,橘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玲珑的身影,踏着碎琼乱玉慢慢走了过来。
  她身形娇俏,兜帽遮了半张脸,单手捧着暖炉,另外那只手当着脸颊边的树枝,清闲且好奇的四处观望。
  魏帝嘴角轻轻翘了起来,他想,他一直忘不了当时袁皇后的那双眼睛。
  鹿儿一般,怯生生的,却又是娇蛮无所畏惧的。
  明亮的就像黑夜里的繁星,看一眼,便叫人觉得自行惭秽。
  那是浸在蜜罐里,捧在掌心中的自信神采,没有跋扈,没有盛气凌人。
  四目相接,袁皇后先是吓了一跳,旋即淡定的往前继续走,待站到他面前,虽身量矮些,却依旧仰着下巴,不卑不亢。
  那一双明眸直把当时的魏帝看的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他自然是喜欢袁皇后的。
  所以所谓的讨好对他而言不费力气,即便目的并不单纯,他也乐在其中。
  袁鸿光起初并不看好他,他中意的是三皇子,若不是袁皇后死心塌地,想必今日的大魏,另有其主。
  他喜欢袁皇后,却不能只喜欢袁皇后。
  袁鸿光手里的军权一直为其所忌惮,韩相的官场人脉更是盘根错节,旧臣心力不齐,迟迟不肯表达忠心,举棋不定的态度让他日夜难安。
  他必须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所以,他不得不冷落袁皇后。
  这也导致了她在后宫郁郁而终。
  魏帝长舒一口气,倚靠着软塌坐下,抬眼,对顾德海说道,“衍之一直不与我亲近,就如同当年的我一样,帝王家,无父子。”
  他没有称朕,只是用我来表达此刻的心境。
  逼死袁鸿光,就像抽去他内心最后一根毒刺,既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又因为毒刺扎的久了,甫一拔出,血肉空虚。
  “二皇子...太子殿下日后必然能理解圣上的苦心。”顾德海见他神色困倦,又道,“圣上先休息吧。”
  魏帝没有再说话,燃了沉香的殿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真切。
  画眉在房中不断的来回踱步,片刻又猛地窜出房去,抬着脖子四处张望。
  忽然,她眉间一喜,几乎雀跃着朝着来人奔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抹泪,“小姐,你去哪了,可急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