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老侯爷眼瞅就要去南夷,估计会有不少事交代你。无妨,一天不够,多休息两天也可以。”
  “一天足够了。”自从与胡源胡安然同堂共审过,胡安黎越发沉静的同时,行事亦是愈发细致。
  信安郡主已经去了静心庵清修,这些日子胡安黎一直住在侯府,与南安侯相处融洽。
  今晨御史之事,胡安黎并未放在心上。
  南夷十万大军,南安侯府多年执掌南安军,只要陛下依旧信重南安侯府,便不能以胡源之罪,牵连南安侯。
  何况以祖父之老辣,不可能留有任何与胡源案子相关的把柄。
  第二天,南安侯早早起身,胡安黎骑马伴在一畔。祖孙俩起得早,树枝草尖儿,沾染着湿漉漉的水雾。晨间做早客生意的店铺陆陆续续搬开门板,支开桌椅,人世间的烟火气慢慢蒸腾开来。
  马蹄声清脆,祖孙二人一路无言,出了永宁门,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处杏林。
  听闻,当年严家败的凄惨,严家父子去后,并未单独修墓立碑,下葬之后,上面便起了这片杏园林。
  杏子夏季成熟,如今正是果实累累,垂挂枝头。
  弈先生提着一篮子香烛黄纸,南安侯接过,令弈先生与侍从都退下。
  南安侯蹲在田垄边,轻轻的用手拂去地上的杂草落叶,方取出香烛摆放整齐。
  胡安黎默默的将黄纸点燃,扔进铜盆。
  伴着火光,青烟缕缕升起。
  胡安黎以为祖父会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
  的确,严家阖家灭绝,只余严琳一人。相对于严家的惨烈,说什么都是虚词。
  清风带来一丝檀香香气。
  胡安黎回头,见远远杏树下站着个青衣人,那人目光如同秋水,带着微微的凉意。
  是卓御史。
  卓御史只是远远看着,见胡家祖孙起身,方迈步行至年前。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姿,行路时宽袖飘摇,如同一把包裹在文士袍中的绝世宝剑。
  “见过侯爷。”卓御史抱拳一礼。
  南安侯还了半礼,“卓大人不必多礼。”
  “今天休沐,我闲来看看。不想这样巧,遇到侯爷。”
  “惭愧。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以后,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才能赔罪。”
  “严家的案子与侯爷并无相干,侯爷无需有愧。”卓御史连声音里都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这些事,更与大公子他们这些晚辈无关。”
  “严家旧案,原也与严珏无关呐。”南安侯感慨。
  卓御史伸手探进树冠,摘了个大大的红杏,张嘴咬了一口,随意道,“我总觉着,世间是有因果报的。”
  “我时常想,胡源哪怕对发妻嫡子略有公道,就不会有郡主告上宗人府之事。胡安然对兄长略有半点兄弟之情,不起独吞匿银的心,哪怕与大公子提一句匿银之事,大公子秉承良知也会告诉他这笔银子不该拿。”卓御史淡淡道,“可是,都没有。”
  “严家是真的很冤,可从胡源向严家举起刀的那一刻,他对妾室的宠爱便逾越了作为一个人的底线。”
  “没有他宠妾灭嫡,便没有严家冤案,也没有今日他妻离子散、身败名裂。”
  卓御史几口把杏子吃完,随手丢飞杏核,“当年严家人流出的血泪,他一滴都不会少。”
  “他夺走的钱财,要如数归还。他心爱的骨肉,会永远沦为低贱。”
  “与严家不同的是,严家有无数为他们惋惜的人为他们申冤。而他,永无这种可能!”
  胡氏祖孙告辞而去,卓御史望着南安侯有些佝偻的背影,伸手再自树中拽下一枚大红杏,张嘴咬了一半。
  杏子的清香与甜软的果肉汁液入口,卓御史微微勾起唇角:
  凡他所钟爱的一切,名誉、权势、富贵、女人、骨肉,我都会逐一毁去。
  你们得庆幸,至今为止,我还愿意做个人。
  直待回到府中,南安侯对胡安黎道,“以后,你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卓然。”
  第161章 一四九章
  胡安黎其实很想问祖父一句, 当年严家事, 祖父真的一无所知吗?
  不过, 他明白, 即便他问了,祖父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胡安黎相信,以祖父的格局, 不会刻意炮制严家冤案。但是, 要说一无所知,他是不信的。
  是来不及了吗?
  可是,是当年亲自处置亲子更疼, 还是现在眼睁睁看着旁人处置亲子更难当。
  或者, 祖父也没想到, 这件案子还会翻出来吧。
  胡安黎送走脊背依旧笔直, 却添了许多白发的祖父。祖父走前曾告诉他,会打发二叔回帝都。
  南安侯望着胡安黎平静通透的眼神, 用力的捏捏他的肩,千言万语只剩一句,“好好保重。”
  “祖父也是。”
  南安侯率近卫远去,胡安黎在晨风中站了许久, 方打马回程。
  胡安黎回到刑部正赶上吃午饭,梅典簿端着碗凑过来, 杜长史道,“老梅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跟着王妃娘娘张罗织布坊的事么?”
  “织布坊的事差不离了, 娘娘说殿下这里事忙,打发我过来。”
  梅典簿深受王妃娘娘的器重,杜长史最看不上的就是他这点,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正经在殿下这里效力多好,梅典簿倒好,见天介在王妃那里擦前蹭后。
  华长史的小厮也提了食盒过来,杜长史问一句,“你家大人哪?”
  “大人还在忙卷宗,一会儿就到,先让小的把饭拿过来。”
  大家便等一等华长史,梅典簿八卦最多,“我听说今天李家抬着棺材往御史台去了。”
  “这怎么可能,姓卓的能叫人这么给他脸上抹黑。”杜长史根本不信。
  “原是这样的,可还没到御史台,李家就叫抄了。”梅典簿接过小厮手里的茶递给杜长史,“李家人都傻了,棺材还没落地就被抓回了御史台,李大人的棺材还是御史台出钱,雇了几个人给送回李家去了。”
  胡安黎道,“是那个早朝吐血的李御史么?人死了?”
  “你不知道,听说人抬回去就进气多出气少了。”杜长史跟胡安黎道,“当晚就咽了气。”
  梅典簿道,“听人说,卓御史恼怒李御史,才这样大张旗鼓的处置李家。”
  “姓卓的虽不是什么好鸟,可也不会无故冤枉谁,必然是证据确凿。”杜长史虽险叫卓御史讹一头,对卓御史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梅典簿说,“可这李御史人都死了,还要继续清查他身后罪过么?”
  “人死了,罪还在,当然要查。”华长史踱步而来。
  大家打过招呼,坐下用饭。
  梅典簿道,“御史乃清流,现在可是有人说卓御史当朝骂死官员的。华大人,清流不是最重官声么?”
  华长史道,“当年卓御史为衡州巡道御史,衡州那一年发生涝灾,眼瞅人都要饿死了,卓御史一面向朝廷上书,要求赈济衡州百姓,一面有衡州知府打开粮仓,救济百姓。”
  “衡州知府不敢独断,必要等巡抚总督之命。”华长史尝着今天的小菜做的好,一股新鲜的醋香,很是开胃,劝杜长史,“你尝尝这个,这个不错。”
  杜长史苦夏,天气一热就没什么胃口。
  “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杜长史土生土长的帝都人,且是官宦出身,打小爱打听事儿的。
  “你那会儿还小。”
  “大人,那后来怎么着了。”梅典簿追问。
  “没怎么着,总不能守着粮仓看百姓饿死。卓御史带人去了粮仓,打开粮仓才知道,粮仓是空的,这可是官仓存粮。衡州知府当晚就自尽了。卓御史快马到潭州府借来粮食,安抚住百姓。待朝廷赈济一到,灾情得以缓解。衡州知府的罪便不论了吗?”
  “也有人说,人死为大。这件案子卓御史一查到底,当年湖南掉了二十六颗脑袋,革官去职者,多达五十余人。”
  梅典簿忍不住又是赞叹又是唏嘘,他家中虽是财主,却无人入仕。故而对于仕途多是自己想象,听华长史师一席话,梅典簿眼界大开。
  杜长使心说,老子也想起来了。这案子发生时杜长史的确年纪不大,还在内书馆读书,不过他们本家一位叔伯辈的长辈,当年在湖南任了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就是受此案牵连,革职回家。
  华长史道,“这才叫官声。”
  那些高谈阔论纤尘不染的,是书生。
  几人正在用饭,就在地牢牢头满头大汗跑来,那一脸惊惶,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向杜长史的眼神,杜长史立知宋平安处事了!
  杜长史筷子一撂,拔腿就往地牢跑去!
  “大人,大夫!得请大夫!”牢头气喘吁吁的喊。
  杜长史回头吼一声,“老华跟殿下要个太医过来!”
  宋平安伤的是肩头,要命的是竹箭头淬了毒。
  宋平安只来的及说出所淬之毒的名字就晕了过去。
  这毒的倒是可解,就是,解毒的几味药材,有些甚贵。
  倘不是太医,寻常药铺怕连几味解毒的药材都凑不出来。
  杜长史直接把宋平安转移到自己家去了。
  宋平安模模糊糊的听到熟悉的哭泣声,他轻声安慰妻子,“别哭,我没事。”
  实际,李氏只是看到丈夫嘴唇微微的动了动。李氏连声唤,“相公!相公!”
  这呼唤远远的似从天边而来,接着甘甜的水如同生命之泉,宋平安本能地大口吞咽着,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
  杜长史几天后才去看望宋平安,见宋平安脸上已有淡淡血色,杜长史笑,“章太医家是祖传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感觉怎么样?”
  “劳大人惦记,已经好多了。”
  自醒来后,宋平安就从妻子那里得知杜长使为了救他,花费无数心力财力。这几天喝的汤药里,不知有多少名贵药材。每日饮食,亦是大补。
  李氏倒了茶亲自奉上,“大人和相公说话,我先退下了。”把女儿也抱了出去。
  “行刺你的人,已经自尽了。”杜长史道,“原本我令人在地牢门口放了两大块磁石,就是为了防备有人刺杀。却不料这行刺手法真是花样百出,下毒不成,铁器带不进去,就改竹箭,用死士。”
  “解你这毒,一副汤药便要百两文银,我原不想救你,要按以前我得估量,你不值这些钱。唉,这死士虽险要了你的命,可也是他救了你啊。”杜长史慢悠悠的呷口茶,“一个值得用死士来杀的人,也值得我花大价钱来救。”
  “往生。”杜长史念了一遍,方问,“这个毒叫往生,你知不知这毒的来历?”
  宋平安有些意外,这不就是一味剧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