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炼狱之门露出一个漆黑的缝隙,无数阴惨而怪异的怪物从那道缝隙中逃逸而出。
  阴风将顾徐行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怀中抱着了无生气的步非烟,脸上是两道干涸的泪痕,而眼角是一团血迹。
  她心里的弦骤然崩断。
  顾徐行恍然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立在台下面露恐惧却又万分庆幸的人群。
  她看见站在远处泪流不止的云翳。
  她看见城内外翻涌的黑云。
  顾徐行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高看了自己,更高看了云家嫡系弟子的承诺。
  炼狱想要她做交易不假,它更想要步非烟身上被她藏了十八年的天焚血。
  躺在顾徐行怀里悄无声息的步非烟大抵是死前夙愿了却,见到了师尊故此没什么狰狞感。她年纪尚小,脸颊上还有点肉,面容还显得有些天真。
  顾徐行没说话,伸手为她擦干净了脸上的鲜血,然后抱着她从灵母台上跳了下来。
  满地尘埃被她的衣衫带起,黑气与炼狱瘟鬼凡人看不见,他们谨小慎微又带着蠢不自知的天真对着顾徐行跪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谢谢仙人救命之恩啊!”
  “对啊对啊!”
  “谢谢仙人救苦度厄!”
  “我们要给云家医谷立碑!大功德啊!!大功德。”
  道谢与感激如同群鼠窸窣的声音响起。
  从前顾徐行是不受人拜的,她看着跪在十字架之下的人群久久没有开口,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连转转眼珠也很难。
  群鬼嘶嚎,她身后十字架染血,鬼气凝成一盏巨大的旋涡状黑云,而她立在无人看见的风暴中央恨意丛生。
  “既然感谢,那就跪着吧,为我的徒儿守灵三日。”
  她的眼睛被阴影吞没,表情无悲无喜,像极了云家每一位圣手的神像。
  “你们的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抱着步非烟离开了人群,直接进了城隍庙。
  顾徐行半点不避讳,将台上腐烂的祭品一扫而下,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铺在步非烟身子底下,她万分小心将小徒弟的尸骨放在了上面。
  她身后传来噗通一声,云翳踉跄着跟了过来,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她身上的病症却全然消失。
  顾徐行为步非烟整理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忍耐了太久,收回手仰头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云翳。
  脚步声凌乱,几个师妹们跟不上师姐的动作,一过来就看见这么一幕。
  顾徐行没在意,她看向云翳,“怎么跪下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听着就像一个慈爱的前辈在关心后辈。可台下四人却听得遍体生寒。
  云翳说不出话来。
  云初觉着气氛有些凝滞,斗胆开口道,“师叔……这事儿不能全怪师姐——”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喉咙上骤然出现一个血洞,她连辩解都没能发出声就直挺挺倒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顾徐行会真的杀了云家嫡系的弟子。
  云翳已经傻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浑身黑气的顾徐行,喃喃道,“师叔……”
  顾徐行转过身来俯视着她。
  “不守承诺,是为不信。”
  “不尊师命,是为不孝。”
  “不护同门,是为不义。”
  “苟且偷生,那是畜生。”
  “云翳,你认吗?”
  云翳张着嘴说不出半分辩驳,云岑连滚带爬护在云翳身前,拽着顾徐行的衣角,“师叔……师叔……师姐没有。”
  “弟子认……”云翳如同枯槁的木偶一般,颤抖道。
  顾徐行用了搜魂,所以云翳不能说谎。
  她叹了口气,“那就该杀。”
  那一天夜里,云家嫡系弟子的魂灯灭了四盏。
  顾徐行改了她的阵法,心急如焚的云家长老们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
  而里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禹门城里的人只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他们心怀感激,为替他们去死的人建造了一座庙宇。
  这个提议当然是顾徐行提的,她表情平静,像个悲天悯人的伪神。
  城隍庙无人问津,灵母相被践踏成尘埃的样子,唯独那个崭新的神像静谧而安然,香火旺盛贡品不断。
  步非烟的神相十分争气,整座城再没有一个人死亡,所有人的疾病都在好转。
  他们庆幸他们活下来了,他们也万分感激步非烟,他们敬重顾徐行,唯独不后悔将血染在十字架上。
  步非烟死去五天了,那具身体已经没了活人的颜色,内府灵丹空空荡荡,毫无一个灵魂居住过的痕迹。
  高台之下跪着嫡系弟子的四具尸身。
  顾徐行的脚步声在这座坟墓中清晰可闻,她衣角无风自动,对跪在台下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那双充满冷意的眼睛在四下无人,碰见步非烟的时候,才显露出平日瞧不出半分的痛苦。她将痛意藏在了漆黑的眼瞳之下,哪里有山海倾覆,烈火加身。
  一阵黑气在她身后出现,炼狱化成的男子死而复生,表情似笑非笑。
  “顾道长不考虑考虑合作吗?他们哪里值得你救啊?”
  顾徐行站在高台上回过神来,看向下方站着的黑眼恶魔。
  “谁说我要救了?”
  顾徐行没再搭理那只恶魔,转过身来又摸了摸步非烟的脸,然后大步走出了神庙。
  夜间现在也有人出来活动了,那些人见了顾徐行心情都很好,有孩子还咿咿呀呀上来要拉她的手。
  顾徐行没拒绝,她盯着那个雪白如同藕节一般的胳膊神思游移了一会。
  孩子的父亲以为孩子把仙长惹得不高兴了,连连道歉然后将孩子抱走了。
  顾徐行松开了手,那点软软的体温留不住,片刻便消散了。
  新的神像干干净净,就立在原来灵母十字架的位置,半点看不出那日的惨烈。
  黑夜中,顾徐行看着步非烟的脸,然后伸手掐诀。
  跟在身后的黑眼恶魔大惊失色,当即就想要化成一缕黑烟飞走,可是顾徐行早有预谋,细密的紫色光线交织如同星子,将他困在了肉身中。
  她偏过头来似笑非笑,眼中紫光闪烁,露出一点疯相来。
  “急什么?”
  她五指指尖冒出紫色点,在黑夜中像一团诡异的焰火。
  这是人间最恶毒的诅咒,这是此生顾徐行唯一以自己的命数为期限,下的诅咒。
  焰火几乎将黑夜点燃。
  一道深紫色的光芒骤然散开,禹门城内活着的,死去的全部被诅咒牢牢捆住。
  缓缓退去的死神在顾徐行的召唤下,又悄然举起了镰刀。
  当夜所有人的五脏内都充满了血沫,他们用完整的灵魂一遍又一遍体会着被瘟疫折磨致死的感觉。
  一夜如此,夜夜如此。
  百年都已经过去了。
  顾徐行出城门时衣冠整洁,她看向云家家主,冷笑一声将佩剑上代表云家的玉铃兰踩得粉碎。
  医谷再也没有西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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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顾徐行就是有一点滥杀无辜了,但是,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