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杨佑静静地看了敖宸一眼,敖宸眯着眼睛替他紧了紧衣服:“回去吧,过段时间再见。”
  杨佑走出了松林,来到了人间。
  依旧是寂寥的长夜,他慢慢地朝着清芳殿走去。
  元宵佳节,灯火辉煌,却照不亮宫城的角落,他在黑暗中朝着光明行走。
  每一个宫室门口都挂着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五弟。”一个清朗的男声叫住了他。
  杨佑回头,三皇子杨仁带着几个仆从优哉游哉地从另一条路向他走来。
  杨仁那双阴鸷的眼睛并未像往常一样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在灯光下,他的眼眸是那么柔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
  “好久不见啊,三哥。”杨佑笑着和他打招呼。
  杨仁除了暗地里在军用物资上坑了杨仕一把之外,这一年倒是十分消停。入夏以来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杨仁一循规蹈矩起来,杨佑便有些忽视他的存在了。
  不该如此。
  一方面,杨佑一步步地布下自己的势力和棋子,另一方面,这种暗中布局的快感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忘了这时怎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收敛起了一切的心思,在杨仁面前扮演着与以往一样的角色。
  只是哪里不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变化。
  就好像兔子换毛一般,那些细碎的绒毛一点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脱落,待到发现时,早就从头到尾都换了一身毛?
  他诡异地察觉到了自己的转变,但又说不出来。
  杨仁走近了些,他的样貌和他的名字一样,温和清雅,正如书中所说的谦谦君子,性格却与仁南辕北辙。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倘若要列出一个杨佑最不想遇上的对手,那他一定要将三皇子杨仁的大名列在榜首。
  很简单,杨仁是一个没有下限的人。
  二皇子杨倜有文人的傲骨;四皇子杨仕有丢舍不下的将士和关山;五皇子杨佑有自己的理想和家人;六皇子杨休虽然看起来捉摸不透,但行事似乎也有一定的规律,至少目前看来,他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七皇子杨伦受制于母亲的家族。
  虽然这是一场残酷的争斗,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准则。
  但是杨仁没有,除了他非常瞧不起的对象,他是不会当面与人争斗的。而暗地里他到底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敢做什么,没人知道。
  杨仁敢结交三教九流,敢干黑心事,只要不是会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他都有涉猎。
  和一个没有底线的人争斗,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人的想象。
  “确实好久不见。”杨仁提着灯笼走到他面前,将灯举到杨佑的脸旁,认真地看了看他,双眸闪烁着莫名的光芒,杨佑捏了捏寒凉的后颈。
  “五弟,无事为何半夜在宫中游走?”
  杨佑笑了笑,搬出早就想好的台词,“从御花园过来,夜里想四处看看。”
  “是吗?”杨仁似笑非笑地说着,嘴角诡异地上扬,“我此前见五弟拿了个河灯往这边跑,还以为你要在宫里放灯,于是便寻了过来。你说怎么样……”
  杨仁故意拖长的尾音,眼也不眨地盯着杨佑的表情。
  “五弟,你怎么就不见了?”
  杨佑后背发寒,千算万算没算到杨仁居然跟踪他!
  他应该是看到了杨佑走入敖宸领地后消失的情景,然后特意在这里等着他。
  不对!杨仁的武功比他好不了多少,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不会发现的。
  他抬眼看去,在杨仁的随从中有几个男人明显不是宫里面来的,从服饰上判断,应该是和弘光一样的道士,杨佑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
  如果这几个道士会武功,还会一点法术,暗中跟着杨佑也不是不可能,看这几人的脸色,应该还没发现敖宸和那个诡异的空间。
  否则不会纠结于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一条龙和一个开国之时便存在的空间,与他这个小小皇子相比,谁的总要性不言而喻。
  他一开始有些愕然,转而便想通了,杨庭禁教,净明道会想着和他绑在一起,难道别的教派就不会找上其他人吗?
  杨佑冷静地笑着说道:“或许是天黑了,皇兄没看清?”
  杨仁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只是那笑容可算不上亲昵,他冷冰冰地说道:“又或许本王没看错,是五弟你在后宫私会某人?”
  私会对了,可不是某个人……
  杨佑正要回答,杨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杨休提着一壶酒,走到杨佑身边,揽着他的肩膀说道:“私会我?怎么,三哥连兄弟集会也要管?”
  杨仁哈哈大笑,“毕竟五弟可是二龙之一啊,我还不得好好看着,免得出事?”
  杨休随口和他寒暄了几句,杨仁敢和杨佑他们对着干,是仗着别人有底线,没有他狠绝。
  杨休可不一样了,杨仁也说不上来他和杨休谁更狠些。两个狠人之间的斗争,便不再大开大合,而是一步步小心试探,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毒辣,谁也不想被挠上一爪。
  杨仁见杨休过来,也就不再和杨佑纠缠,带着人离开,杨休看着他身后的道士久久没说话。
  半晌,杨休道:“宫里的道士,可是越来越多了。”
  难道杨仁也在想杨庭推荐道士?只要弘光开了先河,这条路便会有无数后继者,杨佑有过预想。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六,三哥说我是二龙……这……”
  杨休看着一头雾水的杨佑,露出暗淡的笑容,“你可知京师最近传出了童谣,‘藏浦之渊,有二龙焉’,杨佑,不管这些东西是你弄的,还是杨伭丽妃弄的,我都只能说,这是个再烂无比的招数。”
  杨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童谣,一种莫名的恐惧让他陷入了完全的战栗中,金陵古名龙藏浦,二龙……宫里除了清芳殿,谁还有两个皇子?
  到底是谁?童谣这种东西来去都十分诡异,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他这边的人弄的,太常寺的人不会做,陆善见基本天天都在府里。
  那会是谁?章太傅还是丽妃?
  杨休叹道:“操之过急,不是什么好事,我卖你个人情,还没呈给陛下,你要是有渠道,就停了吧。”
  杨佑冷汗涔涔,勉强扯着嘴角说道:“六弟说什么呢,我哪有渠道,这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东西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杨佑,”杨休冷冷地审视着他,“我有时候在想,你是不是装久了,对谁都是演戏?”
  杨佑一时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只是一瞬,他恢复了淡泊的表情,“这不是人有千面,见人呢说人话,见鬼就说鬼话咯。”
  杨休别有深意地说:“也是,装聋作哑和耳聪目明,其实只隔着一张窗户纸。”
  “走了。”杨休挥挥手。
  杨佑按下心头的疑虑,回去后第一时间让卓信鸿找人查童谣的来历,并让人编了几首乱七八糟的曲子让孩子们唱。
  两天后,这些凭空而出的歌谣都消失不见了。
  杨佑松了一口气。
  转眼间便将是入春了,宫里的梅花开得绚烂,白的红的绿的黄的,就像是天上的云霞落在了人间。
  杨佑看着窗外的梅花,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敖宸一起度过的日子,两个人挤在寒冷的宫室里,玩玩闹闹,听敖宸讲着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一次美景,赏一株清梅了?
  封王至今,将满一年,也不过一年而已,为何感觉已经已经在人生这条路上走了很久?
  二月十二,惊蛰。
  天气回暖,春雷始鸣,蛰伏于地下冬眠的虫子纷纷苏醒,破土而出,骊都偏北,这时节不仅没有回暖,反而有点倒春寒。
  不过,过了惊蛰,寒气便逐渐散了,万物复苏,又是一个好年。
  杨佑买了许多礼物进宫看杨伭,清芳殿顿时热闹起来。丽妃难得地没化妆,穿着一身黄色的长裙,温柔恬淡。
  杨伭手中拿着一只风车在清芳殿到处跑,丽妃在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些小吃食,杨佑和他对坐着,丽妃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叹道:“一年过得比一年快啊,伭儿也要满四岁了。再过不久,你也要十六了。你们都要长成大人了。”
  杨佑看着天真无邪地杨伭,再看看有些落寞的丽妃,握住了她的手,丽妃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杨佑擦去丽妃眼角的泪,“母妃,哭什么,今日是伭儿的生辰,该高兴才是。”
  丽妃温柔一笑,湛芳说道:“也是今年赶巧,小殿下的生辰正赶上惊蛰,咱们五殿下正好在暮春过大节,一早一晚,把整个春天都包了。”
  丽妃笑着打她,“就你会说话。”
  惊蛰乍暖还寒,气候干燥,要在这一天吃梨。
  厨房蒸了糖梨,端上来三碗,杨伭忙着疯跑不过来吃,丽妃先吃了几口,皱着眉说道:“我一贯不喜欢太甜的。”
  杨佑端起碗,舀了一勺,杨伭看到他们都在吃,也跑过来,偏偏不要自己碗里的,张着嘴发出啊的一声,非要让杨佑喂他。
  杨佑吹冷了,喂了他一小勺,杨伭吞了下去,不管再怎么甜,对小孩来说都是吃不够的。
  杨伭张着嘴,杨佑配合默契地喂了他一口。
  杨伭几下嚼完,便跑到一边去继续玩风车,杨佑被他这么一闹,也没吃了,放下碗和丽妃聊天。
  丽妃笑着问杨佑的近况,杨佑倒是没遇见什么,一切如常。
  “王爷……”瑞芳突然搭着他的肩。
  杨佑没有回头,只看见丽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瞪大了双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丽妃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他的耳膜,“伭儿!”
  他回头,雪白的梅花纷纷扬扬洒落在地,花瓣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他刚才还如同雏鸟乞食一帮向哥哥张大了嘴巴,现在却紧紧闭着双眼躺在地上。
  那张白玉汤圆一般的小脸上,横亘着几道血痕,眼睛,鼻子,嘴巴……
  杨佑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什么哭喊絮语都不见了,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雪白的梅花依旧飞扬,杨佑用力眨了眨眼,一点点的血红染上花瓣,从花瓣开始,他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鲜红,那血一样的红逐渐变得深黑溃烂,这个世界都在诡异地坍塌着,杨伭的血那么多,多到淹过他的脚底,多到淹过他的口鼻,清芳殿被血水吞没,只有小小的杨伭趴着,漂浮在无边的血海之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离他远去,自己在血海中无能为力地挣扎,最后被淹死,窒息的痛楚将他唤回。
  瑞芳拍着他的脸,满脸泪痕地说道:“王爷,呼吸,呼吸。”
  王爷是谁,呼吸是什么,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
  他为什么在这?
  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这?
  为什么还能在这?!!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他跪在杨伭身边,丽妃疯了一样地撕扯着他的衣服,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颈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弟弟?为什么?我的伭儿我的伭儿死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个刚才还温婉动人的女人,此刻就像是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女鬼一般,形容枯槁,双目赤红。
  杨佑对她的所有动作都没了反应,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字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这是元康十三年的惊蛰,一个含苞待放的生命再也没见过春天。
  ——甘露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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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真的写得我很痛苦,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这个柔弱美好的生命,牵扯到无数人的命运。弟弟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