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橘子
  已是入冬,最近寒流来袭,入夜气温骤降到了个位数,一不小心就容易手脚冰凉,寒冷并没有影响中年妇女对于桌上博弈运动的盲目热情,为了几毛几块的蝇头小利也一样可以杀个天昏地暗。比起乌烟瘴气的活动中心,王雪兰更习惯叫上几个好姐妹在家开一桌大战叁百回合,这项传统在江夏入高叁之后就被叫停了,不过今天原本约好的牌友家中突然有事,这才临时把战局又转移到了江家。
  打牌前王雪兰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前让姐弟俩洗好了澡,给他们做的夜宵在锅里温着,还切了点水果拿到他们房间给他们补补Vc,不可谓不周到。
  冬夜里江夏的房间开了空调暖气,暖风从空调口徐徐吹来,江夏的脸颊红彤彤的,还有些发干。
  房门外嘈杂的洗牌声哗啦啦一片,她笔下的做题速度却始终如一。
  然后她听见妈妈起身去了江浔的房间。
  “你怎么回事,打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作业还做不做?”
  也不知怎么的,只要跟江浔有关的事情,原本自发屏蔽外界因素的大脑就会主动卸除防御,江夏的笔停了一停,不自觉地想到,能让江浔打上十多分钟电话的人会是谁——她知道班里男生女生在这个年纪谈了恋爱就会变成牛皮糖,回家之后不能见面还要偷偷煲电话粥。江浔也是吗?这么短的时间他找了女朋友?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被江浔的回答打破:“唉妈,我跟陈硕问作业,这不是在做嘛。”
  “问问问,聊个十几分钟作业本才写了一页,谁晓得你是真的假的,别打了,挂掉!”
  “那我不会怎么办?”
  “去找你姐啊,总比你在这假惺惺和人打电话强。”
  被提到江夏下意识揉了揉眉心。
  显然那边不太乐意:“姐姐不是高叁……”
  “不差这一会儿的,你作业拿上去你姐房间做,不懂就问,今晚没做完不许出来!”
  于是一分钟后,客厅又恢复了麻将声,有人敲她房间的门。
  “姐姐。”
  “进来。”她把背打得笔直,低垂着眸两眼不离试卷。
  麻将碰撞桌面的响声霎时放大了一瞬又被推出门外,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妈说到你这做作业,有问题问你。”江浔边说边从身后拖着张椅子走过来,看到她不为所动于是问:“我坐哪?”
  江夏头也没回,扒着屁股下的椅凳挪了挪,往右边给他腾出了点地方。
  身边有人坐下来,作业铺开,摩擦窸窣,纸页沙沙作响,好像一只铅笔在江夏的脑子里涂涂画画,很快就圈出了一团团找不到规律的乱麻,她听到那人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嘴唇翕动发出短促的气音,似乎欲言又止。
  运动会后她已经很久没跟江浔好好说话了,两人这种时而熟络时而生疏的关系已成习惯,曾经江浔和她主动道歉只希望她不要再这么做,可是运动会后他大概也察觉到了她主动疏远的原因,这一次他顺从事态,不再挣扎。
  “给我看吧。”江夏把自己的卷子推到一边,侧过脸来给他讲题,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好像她的目光永远是下沉的,无法与他相交,视线里只有桌案上那只少年的左手,微曲着按在作业本上方,指节明晰,长而有力,被台灯暖黄的灯光一照,指尖的边缘泛出薄透的肉色。
  江夏察觉到自己走神,悄然收回视线。
  “……所以如果把 x 轴绕着交点按逆时针方向转到和直线……”
  笔尖在图上的点与点之间滑过示意。
  空调制暖声单调沉闷。
  “点b和点c之间的距离……”
  “哦,那是用到这条辅助线。”他凑近。
  江夏讲题的声音忽然停顿,呼吸声也跟着一停。
  腿,碰到了。
  虽然书桌可以容纳两人学习,但它本来也不是双人设计,书桌下不大的空间还被侧边抽屉占去了1/4,两个人坐得不远,江浔半侧着身趋向她时,连带着膝盖也跟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开着空调,单薄的家居裤还能感觉到贴近时来自江浔的体温。
  他好像一无所知,仍然低着头在草稿纸上作图给她看。
  这样的接触什么都不算,他们以前比这过分得多,江夏心想,所以江浔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吧。
  江夏抿起唇,想要把这风吹草动就起的微澜,沉到更深处无波的古井。
  可越想要不在意的时候,就越容易在意,两人双腿碰触的那一小块地方,温温热热的,很快就不同于皮肤上的任意一处,注意力开始涣散,慢慢迁移,最后神经末梢的所有感触,只剩下了腿上升温的皮肤。
  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胡思乱想。
  糟糕的,肮脏的,自作多情的,用尽所有负面言词也描述不够的,对亲弟弟的胡思乱想。
  扼杀在摇篮里,江夏。
  她动了动腿。
  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个角度,结果却没有产生丝毫变化,理智作出了决定,情感却耍了一个小聪明——能做的她做了,并不是她没有努力。
  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吗?她不太懂。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江浔的感觉时,她可以和他接吻拥抱甚至在情事的边缘反复试探,不可否认那时是愉悦的,然而一旦结束了也就结束了,就像是玩弄那些属于成人的小玩具,动手时极致欢愉,事后却讨厌那时的自己,所以随时可以全身而退,浅尝辄止。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一个声音就能让自己在意,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慌乱,一次接近就能让自己心跳加速,她知道如果把这份感情放任自流,她想要的就不止是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而是全部,独占江浔的全部,也沦陷自己的全部,而最后受到波及的是整个家。
  “这个答案对吗?姐姐。”江浔托着下颔,在草稿纸上圈出一串等式。
  他当然不知道江夏都已经游弋到了败坏人伦的反思里,入眼的是她沉静的侧脸。
  台灯下浅金色的少女,发丝撩到耳后,脸上不动声色,泛着诱人薄晕。
  她也当然不知道,那一刻江浔的喉结动了动,仓皇沉下目光。
  江夏回过神,把他的作业本连同草稿纸一齐推了回去,说:“嗯,思路已经差不多了,之后的题你就自己做吧。”
  “好。”他没有提出异议,像是两个人早有共识,正过身回去做题。
  冬夜的房间,门外麻将声声,门内姐弟埋头做题,台灯勾勒出逆光背影的边缘,他们相距不远,椅子靠着椅子,肘与肘相隔不过寸许,隐藏其间的是一双不经意相触的膝头,就像上学时课桌下的小秘密,谁也不说穿,谁也不捅破,潜藏在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她往右斜了斜身子,去拿书架上的参考书,动作不大,却拉开了距离。回来时坐好,已经不是先前的角度,左膝边上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少了江浔的温度。
  下意识余光扫过他,他一手转笔,根本没有在意。
  江夏有些失望。
  不过她注意到笔头上那只软萌的小鲸鱼,笔身上印花已经磨损,显然平时他用的也不少。一年多了,他居然还在用她送他的笔——现在文具这么便宜,与其换笔芯,很多人更喜欢买上各种各样不同的新笔图个新鲜感,龚菲琳就是这样,可他没有,也许这意味着这支笔对他的意义。
  ……
  你,是不是在恋爱的时候也自欺欺人过?哪怕单恋一样。
  当你足够喜欢一个人却没有得到回应,就算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都想脑补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他是在意你的,距离是因为迫不得已,沉默是因为怕伤害你,偶尔对你的好是因为情不自禁。
  江夏足够冷静地对自己叫停。
  不过是一支笔而已。
  可是下一秒动作一僵,因为……
  他又靠了上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也没有改变坐姿,就是右腿轻轻靠到了她边上,然后静止不动。
  血液在疯狂往心脏输送,然后向着大脑欢腾,而这一切的前提,只是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够了啊。
  脸颊热到发烫,江夏胸闷难受,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
  她真是受够了这种喜怒哀乐都被人驱使的不自由,但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人在面对恋爱的时候能够绝对冷静,如果有,那是因为她或他不爱。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姐姐,你不舒服吗?”
  他更近了,声音就在她头顶,打落在她的耳尖,清朗的声线把一切杂质都剥离,干干净净,入耳就化成云朵,飘向她的脑海深处。
  怎么可能不舒服呢,有他在身边——是太舒服了,在云端不免飘飘然的害怕。
  因为一切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妄想。
  她喜欢她的弟弟,和她从小生活到大的亲弟弟,她掩藏不住自己的喜欢,还妄想他也能回应。
  她是世界上最失败的姐姐,点燃导火线,最终烧到自己,却还想拉着弟弟同归于尽。
  “姐姐?”江浔的指节贴上她露在外的半截额头,语气困惑:“没发烧。”她刚才的脸好红。
  “我是困了。”江夏低低的咕哝从手臂之下钻出来。
  “噗嗤”一声笑,江浔说:“那你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就一下。”她小声道,“明天有小考,我还要复习。”
  “行,那就十分钟,睡吧。”
  感觉到有一只手拨弄了下她的马尾,顽劣的小孩把戏,可她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心跳如潮。
  臭弟弟。
  其实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只不过是不想抬头的借口而已。
  陷入黑暗的江夏意图自我催眠,腿上的存在感太明显,她的腿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倾了倾,顶完才发现自己这样仿佛是驱赶,有些后悔。
  然而下一刻,他也向她那端轻撇了下腿。
  他不仅没有退开,还给了回应。
  由始至终他都知道,所以,他是故意贴近的么?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江夏故技重施,这次不再是那么小心翼翼,而是紧紧贴着他靠回去,而后那端传来的力道,让两个人看起来仿佛在幼稚地一来一回逗趣。
  身后的房门猝不及防被打开,王雪兰走了进来。
  “你姐怎么回事?”
  ——江夏有种被抓奸在床的心虚感。
  “她累了,想睡十分钟,让我等会儿叫她。”
  王雪兰点点头:“也是,高叁了压力是挺大的,你姐一直都很自觉,不像你。你啊,天天就晓得玩,要是也能像夏夏那样让我省心就好了。”她往桌面又摆上几个橘子,“你王阿姨给的,我尝了下挺甜,等你姐醒了叫她一起吃。”
  “妈你就是偏心,什么都是先惦记我姐,我现在吃不行?”江浔当下就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塞一片进嘴里。
  “哎哟,你这孩子。”王雪兰哭笑不得,“随你吃随你吃,吃完了外头还有自己来拿——赶紧做作业!”她说着调了下空调的温度,转身带上了门。
  直到外头再度响起搓麻声,江夏的腿重新靠上,江浔才低眉望向她,声音里尽是笑意:“小动作那么多,不睡啦?”
  江夏想了想,干脆从双臂间拔出脑袋:“不睡了。”
  才刚抬起头,嘴巴里就被喂进一瓣剥好的橘子,指尖在她唇边轻推,她下意识吞下去,失去了阻拦的指腹碰上她的唇,柔软微热。
  “妈要你吃的。”她抬眼看江浔,江浔仓促地收回手,不自然地解释道。
  橘瓣膜薄,贝齿咬破,沁出一口的汁水,满是清香的甜,流进喉咙里,还有回甘。
  她以前就觉得,和江浔接吻的时候,就是橘子的味道。
  “甜吗?”他问。
  现在更甚,连苦都去了,只剩下甜。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你都吃了。”江浔低头又帮她剥好一瓣,递给她:“你再吃个看看。”
  江夏没动,外头传来母亲与牌友调侃的笑声,她却能听见自己心跳。
  干涩的唇被汁水浸润,微微泛着光。
  这一次江浔没有再避开四目相对的机会,原本停留在半途的橘子,又默默启程,递到她嘴边。像是被蛊惑,橘瓣碰到她微张的唇,她就轻轻咬住,舌尖拨弄,小口地往里含。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和刚才一样,看似不经意地触及她的唇面,目光随即停留在微翘的唇珠上。给她递橘子的时候他就已经靠了过来,此刻食指搁在她下巴下方,轻轻抬起了几分,拇指指腹按着唇瓣,从左往右,小意摩挲,一点点把润唇的橘汁匀开。
  “有点干。”他压着声,悄悄说道。
  她安静体会从唇上蔓延开的酥麻触感,听见他说话,只是“嗯”了声应和。
  他眼里有光,光里是那个静止不动的她。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朝她趋近,拉近到咫尺的距离。
  这一次,轮到她成为被动的那个,藏在手臂下的掌心攥紧,看着他贴近,他的唇偎在寸许之距的地方,能感受到口中轻呵的热气,果然是橘子的味道。
  因为他们刚吃了同一个橘子,同一个。
  他没有问她同不同意,这么近的距离已是心照不宣的默许,只是唇面贴着她的轻轻蹭,等到她同样仰起脸回应触碰,他再偏开头,薄唇循着她的唇线,一一轻点过去。
  一个低头,一个仰首,一个试探,一个感受。
  江夏一直以为最深情的接吻不过相濡以沫,只有口津交换的全然信赖才能表示两个人不分彼此,爱得缠绵悱恻。
  可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这种把人捧在手心的生涩,比起狂风暴雨的吻,更让人心颤。
  她有些晕乎乎瘫软,想着——
  自己被弟弟主动吻了。
  他吻了她。
  主动的。
  超温柔的。
  橘子味道真好。
  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靠,江浔也跟过来,托住她的后脑,慢慢加深两人间的浅吻,从一开始的碰触,到轻柔地含吮她的唇瓣,细微的啄吻声在两人之间清晰可辨。
  屏息凝气了许久,江夏终于按捺不住喘息,抵着他的额提醒道:“门没锁。”
  “……我知道。”江浔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
  她气息不稳,却还是接着说:“我是你姐。”
  “是姐姐。”他纠正,又碰了碰她的唇,“江夏,我的姐姐。”
  一声“江夏”,一声“我的姐姐”,足以让她今晚失眠,即便睡去也能从梦里被狂跳不已的少女心唤醒,一只小鹿在她的血脉森林里从东奔到西,越过长河峻岭,最后撞在南墙上倒地再满血复活站起来,蹦蹦跳跳,重来一遍。
  那不是小鹿,那是傻孢子。
  江浔真的是个祸害,他说的没错,她就不该招惹他。
  理智在她的强烈呼唤下重回大脑,江夏收敛下眼瞳里的光芒问他,“为什么?”
  江浔搭着桌面,偏头。
  她说:“既然讨厌,就不要再继续了。”
  尽管刚才她能感受两人间别样的情愫,她却没办法相信,毕竟江浔说过,他给不了。
  给不了就再见,她也不想不清不楚地和他继续维持肉体上的关系。
  “讨厌什么?”他皱了皱眉,完全不知道她言语所指。
  他刚才的表现,怎么也不像讨厌。
  江夏冷静地抛出证据:“你自己说过,这样……太过分了。”
  两个人视线相交,她执着于要一个答案,清秀的眸子瞬也不瞬盯着他,像是他不开口也能从中挖出点什么来,再指责他自相矛盾还不负责任。
  ——可她也知道江浔不是这样的。
  他直视了她好半天,就在她以为缄默就是江浔的交代时,江浔低低叹了声,再抬头,明朗的眼中满是认真。
  “我是说,就那样随随便便和我做,怎么想还是太过分了。”
  江夏怔了一怔。
  “我不知道当时姐姐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和我说那些话,在你眼里我就像个玩具,所以我给不了。”
  不是玩具。
  “只是因为想做,所以我给不了。”
  是喜欢啊。
  “……总是为所欲为,有时候又有点任性。”江浔笑得有点无奈,“这种事情,明明应该是和喜欢的人,在最适合的时候,最适合的地方,自然而然发生的……”
  他轻轻抬眼:“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我答应你只是头脑一热的事,但我们要是真做了,我怕后悔的是你。”
  “那可是姐姐的第一次。”
  “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和自己共同生活十七年的弟弟有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关系。”
  “第一次变成一辈子的阴影——‘怎么想,还是太过分了’。”
  眼眶忽然湿润,她只能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在他面前失态。
  他想的,其实并不比她少。
  他问的问题,她也给不了答案。
  江浔,对不起。
  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她喜欢他,明知是绝路还抑制不住的喜欢。
  她会后悔吗?
  她可能,真的会。
  没有人能保证未来,她是个人,她也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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