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帐 第76节
  “不敢当。”袁婕妤抱着金枝,连忙请她起身,“该是我谢娘娘。”
  深宫寂寥,有个孩子相伴也不错,至少能打发漫漫时光。况且这是天子亲自赐名封赏的公主,当了她的养母,将来便有了倚仗。袁三娘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安顿好身边的人和事,崔晚晚便只剩最后一个牵挂。
  月上中天之时,她终于来到天子寝宫。
  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漆黑无光,福全领着几个小黄门守在门外。
  福全见她急忙迎上行礼:“问贵妃娘娘安。”
  崔晚晚点头:“陛下呢?”
  福全指了指房门,如实回禀:“自打下朝回来便这样……一直没出来过,也不曾喝茶传膳。”大伙儿都知道今日天子动怒,御前伺候的人更不敢擅自打扰。
  “我同陛下讲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福全招手让人都撤了。
  崔晚晚上前叩门,“笃笃笃”几声过后,里面没有回应。
  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阿泰。”
  她也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索性靠着门坐下来,自顾自开始说话。
  “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我都知道,再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是太医令还是其他大夫,都治不好我。”
  “与其蹉跎岁月,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当机立断,让一切事情都重回正轨,你和我也去走自己早该走的路。”
  若是他们没有相遇,元启死后她就出了宫,回崔家也好,四方游历也罢,总之不会再滞留于此。至于拓跋泰,相信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他也还是会当上皇帝,接着选秀纳妃,开枝散叶。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偏偏在最差的时机遇见,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么多波折。可是走了那么多弯路,他们兜兜转转又必须回到原点。
  殿里还是没有回应,崔晚晚却知道他肯定在听,于是继续开口。
  “我可以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儿,但你不能没有儿子,更不能没有亲生儿子。你是天子,你有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你需要子孙后代承继下去,否则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黎民百姓。”
  “阿泰,我知道你很难,一边是治国兴邦的责任,一边是和我长相厮守的承诺,你想两者兼顾。可是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俗话说知难而退,所以我想退一步。”
  “可是我的退步,不是说从此当个宠妃,不然与从前有何不同?正是因为爱着你,我才不能像对待元启那样对待你,更不能让自己做违心的事,哪怕是装得贤惠懂事一些,我也不愿。”
  “其实我试想过大度一些,与旁人分享你的宠爱,后宫那么多嫔妃,我老是霸占着你……可是我那么小气,劝你临幸其他嫔妃的话我说不出口,更做不出把你推给别人的事来。我就想郎君属于我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阿泰,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不可能亲眼目睹你同旁人生儿育女的样子还无动于衷,我会嫉妒、会憎恨……可我不想自己变成韦清眉,我也不能去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永远是最好的。”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等崔晚晚察觉之时已是满脸冰凉。
  “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早就给自己定下了期限,一年的时间,我们好好在一起。时间一到,我们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走该走的路。”
  “你看,一年都过去很久了,我甚至还多得了几个月……我不能再贪心,我该知足了。”
  她就像是偷到糖的孩童,吃的时候甜蜜,可那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
  寝殿之内,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的拓跋泰仍是一味沉默,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心里。她虽然极力掩饰,可听到她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有并不均匀的喘息,他知道她在哭。
  他终于起身走向门口,朝紧闭的殿门伸出手。
  “阿泰,不要出来!”
  崔晚晚听到他的脚步声,急忙出声制止。她甚至从外紧紧扣住门环,又再说了一次。
  “不要出来……你不能出来。”
  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门闩,却没有再动。
  崔晚晚深吸一口气,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却仍然挤出一抹笑容:“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你不要看了。”
  本来是想来再见最后一面,可临到真正要相见的时候,她又忽然胆怯了。她害怕,害怕若是见了,离去的勇气和决心将瞬间崩塌瓦解。
  “嗯。”里面传出他低沉的声音。
  终于得到回应的崔晚晚用手拉住门环,额头轻轻抵住殿门,仿佛是倚靠在他的胸膛。她轻声叮嘱:“阿泰,以后嫔妃生了孩子,记得对孩子和母亲都温柔一些。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也会是最好的父亲。”
  只是那样的圆满时光里,再也没有她。
  已经过了三更,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脸庞泪痕已干,崔晚晚缓缓松开门环,后退两步后径直跪下,双手合前朝着紧闭的殿门叩头行礼。
  “郎君,晚晚拜别。”
  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第88章 圣旨  我们会记得彼此最好的……
  前夜星空月朗, 清晨却聚起雷云,乌压压的天际传来沉沉轰隆声,然后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佛兰撑着伞和崔晚晚步行离开长安殿, 一路走到宫门口。雨势滂沱, 两人走出不远就鞋袜尽湿,裙摆也全是水渍。
  “娘子, 要不躲躲雨再走吧。”佛兰提议。
  崔晚晚摇头:“走快些。”
  宫门口停着青毡马车,两人依偎在一把伞之下,步履艰难地走到这里,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马夫已搭好凳子, 佛兰也催促:“娘子快上去吧。”
  崔晚晚提着裙摆,想回头再看一眼住过五年的深宫,转过半张脸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回头踏上脚凳。
  佛兰收伞, 很快也登上车去。马夫穿好蓑衣, 挥动马鞭驾车而去,很快就出了丹凤门。
  城门高楼之上, 福全先是看了看矗立不动的拓跋泰,眼神又瞟过那辆青毡马车, 雨雾蒙蒙,很快马车就变成了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消失在漫漫长路尽头。
  “陛下, ”福全小心翼翼提醒, “该上朝了。”
  拓跋泰这才收回视线,神色平静目光淡漠,转身走下台阶,似乎对崔晚晚的离去毫无波澜。可福全知晓天子并非表面上这么平静, 他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过,仿佛捏着什么东西,而一旦放开便会汹涌泗流。
  马车之中,崔晚晚还未坐定就急忙让佛兰打开包袱,检查里面的东西被弄湿没有。
  只见扁扁的包袱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一个经盒大小的匣子,以及几件换洗衣衫。
  崔晚晚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小幅画,还有一支樱桃绒花簪,一支白玉笄,以及八棱子手串。长安殿里有许多他送的东西,她精挑细选了许久,最后带走了这几样。
  徐徐展开画纸,是拓跋泰的小像。
  “还好没湿。”她伸手抚过画中人的眉眼,“我们会记得彼此最好的模样。”
  这日的朝会因暴雨推迟了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姗姗来迟的天子竟也浑身湿透。朝会之上拓跋泰知会众臣,他将亲去南方督战,不日动身。
  可是当晚,一向身强体健的今上竟发起了热,浑身烧得滚烫,病情来势汹汹。太医令看过之后判断病因,乃是五脏郁结,心绪波动过大引起的,再加上淋了雨,让病情愈发严重。开了药又赶紧熬药,福全端着药来请陛下喝,拓跋泰却昏睡着不省人事。于是福全先用烧酒给天子擦拭颈窝四肢降温,又张罗内侍备水沐浴。
  半宿过去,拓跋泰体温终于没那么烫了,福全已经熬红了眼,端着药过去再试,听到他昏昏沉沉地喊着“晚晚”。
  “陛下,您先把药喝了。”福全鼻子一酸,哄道,“奴婢已经去请贵妃娘娘了,她说马上就来。”
  他终于松开牙关,福全赶紧把药汁喂进嘴里。
  药有安神的作用,筋疲力尽的拓跋泰沉沉睡去。
  福全端着空空的药碗,跪在龙榻侧畔,唯有低低哀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拓跋泰这场病养了半个多月才算痊愈,他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六月初,御驾南下督战。
  罔极寺中,崔晚晚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包括崔父。
  她和佛兰深居简出,真的就如同她之前承诺的那般,每日研读佛经典籍,日日叩拜佛祖菩萨,虔诚敬香膜拜。
  七月的时候,南边终于传回好消息。前镇南王妃林氏的娘家人,率全族投向了大魏,正式与元雍割裂。原来元雍在称帝之后,因长期与王妃不和,竟然不立发妻为后,而是降妻为妾,甚至软禁了王妃和数位林氏少年子侄,威逼林家共同谋反。林家顾忌这群人的安危,不得不顺从元雍。
  后来不知拓跋泰使了什么法子救出这群人质,林家顿时没了后顾之忧,立刻表示只认同大魏天子一人,愿一齐讨伐元雍逆贼。为表诚意,林家献上治疗疟疾和避免瘴气的药方。
  魏军终于摆脱了瘴疾的困扰,加上又有帝王坐阵,顿时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崔晚晚破例接待了一位特殊访客。
  “多谢娘娘愿意见我。”
  林新荔又怀上了第二胎,如今已经显怀,若非见她是个孕妇,不忍她挺个肚子等在外面,崔晚晚不见得同意她进门。
  崔晚晚亲自给她端了杯水,开门见山:“你若是来替人当说客,那就不必开口了。喝完这杯水就走罢。”
  “家里那黑脸莽汉确实是想让妾身来劝劝娘娘。”
  林新荔倒也不隐瞒,邓锐与拓跋泰情同兄弟,必然不忍心看堂堂天子也要受情所困,是故想让家中妇人前来劝和一二。但聪慧如她肯定不会单刀直入,况且崔晚晚已经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她更不会张口就劝,反而先直接承认是受人之托,随后立刻表明自己无心当说客。
  “男人总是认为女人需要依附他们而活,更希望我们都是贤妻良母,不争不妒,以夫为天,一辈子围着他们打转。”林新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可是凭什么呢?女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妾身今日不是来当说客的,只是想来探望您。”
  换做从前,崔晚晚怎么也想不到柔弱小意的林新荔会说出这样的话,瞧她如今“语出惊人”,崔晚晚笑着打趣:“看来夫人驯夫有道,邓将军一定被你驯得服服帖帖吧?”
  提起邓锐那个憨的,林新荔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谈不上服帖,但还算听话。”
  从这日以后,林新荔隔三差五就会去一次罔极寺,陪崔晚晚说说话,给她讲一讲外头的事。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
  崔父再次来到罔极寺,本来只是打算让寺中比丘尼转交些过节的东西,没料到崔晚晚竟主动提出要见他。崔父喜出望外,跟着比丘尼进了寺庙,头一回踏入女儿住的禅院。
  “小晚!”
  崔父快半年没见过她了,一时间激动不已,赶紧上前拉住她好好端详。只见她穿着三宝领的海青,头发用木簪挽起,素颜不施粉黛,与从前锦衣华服、簪环戴珥的秾艳模样大相径庭。
  崔晚晚任他打量,牵着他落座:“阿耶坐下歇歇。”
  崔父心疼不已,眼眶都红了:“小晚瘦了。”
  “哪儿有。”崔晚晚双手比着腰身,娇嗔道,“我长胖了呢,只是衣裳宽大遮住了,让您瞧不出来。”
  在父亲面前她一贯是小女儿的神态,崔父见状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转而问她在寺中生活怎样。
  崔晚晚道:“挺好的,每日看书读经栽花煮茶,日子也不算无聊,只是……”
  “只是什么?”崔父顿时紧张。
  “天天吃素太难受了,所以呀,”她示意父亲附耳过来,悄悄地说,“佛兰姐姐偶尔也出去买点荤食回来打牙祭,我们都躲在后门外头偷偷地吃,不敢让住持师太发现。”
  崔父忍俊不禁。
  “你长兄来信说,逆齐败局已定,元雍率残部逃往朱崖洲或夷洲,陛下已派人越海追缉,必诛杀之。一切顺利的话,大军年底就能班师回朝,到时候你也该离开罔极寺,回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