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一定得是火葬吗?”薛浅芜亦不清楚自己的想法,跟着心走,无意识地蹦出这样一句。
  此言既出,不仅宇泰怔住,连东方碧仁也不解了。他们都以一种迷惑的眼光看她,这算什么话嘛?不用火葬,难道要像普通人一样土葬吗?
  薛浅芜望着那口井,忽而灵感上来,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堵塞到哪儿了。
  “水葬如何?”薛浅芜直言道。
  “啊?!”众僧尼又震惊又纳罕,齐声问道:“什么是水葬?”
  “话说白了就是,把师太和长老葬到这口井里。”薛浅芜没有细说,只是粗略道出这个想法。
  久久,寂然无声。薛浅芜有直觉,自己要经受重重的阻力与炮轰了。
  几分钟的静默后,薛浅芜听到了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像是一片诵经之音!薛浅芜扫眼看去,只见他们手持香串,个个闭着眼睛,嘴里在呢喃着。似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然后要通过念经,来驱赶某种影响似的。
  起初经声还不算大,后来一浪盖过一浪,轰轰成一片嘈杂了。薛浅芜翻翻眼,有这么严重吗?如果不行,可以站出来反对或者对峙啊!
  等到快憋气的时候,有很多人出言斥责她了:“你见过哪个寺院的师太长老死时,遗体扔进井里去的?况且那是一口邪气的井,水中有妖,怎么能把师太长老葬到那里?!”
  东方碧仁亦凝起眉,低声说道:“丐儿,怎么突然产生这个念头?你可要想好了,水火不能相容,这种截然差异的葬法儿,会让他们很难接受的!”
  第七二章石床共枕,常春做藤
  薛浅芜转眼望向院内,那儿停放着师太长老的遗体。想起他们一生爱得艰辛劳累,死后化为一把烟灰,各自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供奉于灵堂间。虽说相隔不过三两尺,却仍旧是跨越不了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生前死后,状态没有什么改变,相爱相峙,彼此折腾。
  这些在薛浅芜的脑海里翻涌难平,她坚定了水葬二老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结束这场急煞人的寂寞对望。
  肩上的担子又重了,需要奋力挑起,对着众人,薛浅芜问道:“烈火焚身,比之尸身长存,千年不腐不朽,哪个归宿更好?”
  一时无人能解。尸身长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轻易说说就能达到吗?
  薛浅芜进一步道:“这具人偶放在井内久矣,却能存得鲜亮完好,我忖着井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物质,能够防腐护躯,使得人体长存不灭。”
  东方碧仁闻言一动,已明白了薛浅芜的意思。回想曾经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其上有言,世间存奇迹,异地有神秘,只不过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很多宝地寻不到了,或者大变样了。这种奇异的水,亦是有记载的,不想竟是善缘寺的井水。
  薛浅芜的话,并不能够得到僧尼们的认同,他们抗议道:“那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万一井水阴邪,困住了长老师太的魂魄,使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自由,就是子弟们的罪过了!”
  各执一词。出发点都是好的,一致在为相同的人考虑,中途却出现了分歧。
  东方碧仁笑看着薛浅芜,用无声表明了立场。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踱了几步,东方碧仁开口说道:“水葬虽然听着荒唐,但是在没寻到嫣智姑娘之前,还没有谁能担得起送师太的重任。而用水葬,裨益颇多。一来,这口井里的水,极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清绵水’,寒而不蚀,能够隔绝外界的空气,形成一层保护膜,师太长老作为善缘寺的开创人,功勋不朽,理应千秋长存,寺在魂在!安置他们的躯体在此井内,可谓是睡在了水晶棺,与井壁共存,与岩石同寿,远比禁锢在一方骨灰盒里,好得多了!二来,不管民间还是寺里,普遍传言井底有妖,师太长老乃是佛法宽量之人,人情味重,正义凛然,如果葬于井中,无疑是守护神,此后若有心怀毒念的人,再往井里丢巫蛊,就是自寻笑话,井妖一说完全可以化为无稽之谈!师太长老把善缘寺建在此,初衷就是为了避免巫蛊伤人,所以他们如若有灵,看到这种好结果,一定是很高兴的吧!三来,师太长老……”
  薛浅芜不等东方碧仁说完,就接过话头道:“寺内的人都知道,师太长老一生相爱至深,就是因为碍于面子,放不下自尊,害怕再被伤害,才这样对望了一辈子!他们的情有多厚,大家有目共睹!他们直到死前,都没揭开那层窗纸,实在遗憾,令人惋惜!什么井底神祗,什么驱邪存正,什么拯救苍生,都比不过相爱的人鸳鸯共枕!他们死后,却还要重蹈生前的覆辙,分别困在两方骨灰盒里,不能相挨相近,肌肤相亲!其实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外界的力量,我们助推一把,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如果能把他们葬于井中,同眠一穴,共枕石床,实则是圆了他们心底的夙愿!强扭的瓜不甜,放在师太长老身上并不合适,他俩这样的倔人,必须用外力强制才行!水葬的好处,不胜枚举,这点却是最重要的!强制他们相近,一旦相近之后,他们就再不忍放开,再不会抗拒了!我们要顺水推舟,逆水行船,狠狠地强迫着,让他们并肩而眠,在井底水的滋养下,化成两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缠绕的常青藤!”
  此话一出,又是震惊众人。普天下间,还有这种逻辑?
  强迫别人睡在一起也就罢了,还是强迫过世的人!事情还能这样干?!太崩溃了,太披靡了,太绝世无敌了。就算冥婚,也不带是这样的!
  薛浅芜看他们都愣着,没一人响应,拍拍手道:“没人吱声,就是没人反对,这事就定下了!第三天时,善缘寺的弟子宇泰,另外加上好身手的这位爷,再算上我一个,潜入水底,为师太长老寻一处好灵床,让他们在那儿安静休眠,相拥而睡!”
  彻底晕了。谁也说不出反对来。
  或许是因为被雷傻了,或许是在心底深处,觉得这位霸道匪女是亲切的,她的做法固然偏颇激烈,却很有爱,无形间已秒杀了每个人。虽是毫无预兆,却已根深蒂固。先前的反对,全溺毙在薛浅芜的一片赤心肠里。
  第三日的葬礼,整个善缘寺全是白色僧衣尼袍,连薛浅芜、东方碧仁、徐战淳这些外人,亦不例外。经历这些,他们早是一起的了。为师太长老送终,义不容辞,理所当然。
  东方碧仁拿着斧凿一类器具,在井底打磨出了一方平整的石床,薛浅芜抱着崇静师太,宇泰抱着冢峒长老,把他们并列放在石床上,胼首抵足。
  薛浅芜还觉得不尽意,拉过崇静师太的胳膊,缠在冢峒长老腰间。然后示意宇泰,如法炮制。宇泰有些被动,竟也听从了她。
  相依相偎,相抱相眠,一对水底鸳鸯,从此双宿双飞。
  善缘寺的井底,一对冤家男女相抱酣眠,也不枉了“善缘”二字。一场缘分,终于不再错过。
  只是善缘寺的僧尼,日后何去何从,那些条例还能存在与否,就是一场未可知了。
  能守的人就守,不能守的,彼此相爱的人,就勾搭着结婚去吧。凡事勉强太多,只会造成悲剧。顺其自然,也许会畅快些。
  悲剧是相对的,不可预料的,感情却是永恒的,俗世男女既生为人,没有必要强压欲念。清心寡欲的佛门,只是反省灵魂的地方,偶尔荡涤疲惫,让劳累的心静谧下来。
  但是终归,要踏入到红尘里,那片富饶之地,烟柳之乡。
  生活的真谛,原本在尘土里。只有在尘土里无路可走的人,才会选择所谓勘破,守着青灯古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与无奈。
  善缘寺的招牌在,香客便在。沉葬井底的恋人,亦是永恒的楷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会吸引着众人,前来求卦问缘。
  无力担当的,是这一辈的继承人。嫣智姑娘若在,一切就无忧了。
  没有永远繁盛的烟火,没有永远不凋零的群体。薛浅芜心里想,善缘寺终究是要枯萎一段时日的,至于重振旗鼓,再番崛起,那要等着嫣智姑娘的话音,也看情形的发展。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的死讯,薛浅芜并没托人传告嫣智姑娘,暂时让她歇一歇,静一静吧。传告于她,她也来不及赶回了。
  第七三章两心聚一人,必伤
  葬事完毕,郁妙姑娘醒了过来。意外的是,除了宇泰,她似乎谁都不认识了。心智停留在了稚嫩岁月,依赖的分量也就越重,眼神亦是一种恐慌和透澈,隐有三分懵懂,愣愣看着每一个人。最后,她的目光定在,薛浅芜手中的人偶上。
  “好可爱的娃娃,能不能送给我?”郁妙脸上带着期盼,微仰着头怯怯问道。
  薛浅芜看着郁妙,喉中涌起一股酸涩难言,该拒绝现在的她吗?不知不觉,已经丢了想要惩罚她的念头。有些沉重,有些迟疑,手一时竟颤了,抖着递给了她。
  郁妙接过人偶,小心摆弄着,轻轻抚摸着人偶头上的长发,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生怕一失手,就摔坏了。这是人性最初本善的郁妙吗?
  薛浅芜还不能,有足够的证据,把人偶与郁妙扯上关系。就算有关又能如何,郁妙已成了眼前的模样,我见犹怜,激不起人半分的脾气。
  郁妙捧着人偶,宠溺地端详着,贴在自己的脸颊,闭上了眼睛,沉浸到梦呓般的世界里。过了很久,她半睁开了眼,低语如同温柔的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丢失了一件玩具,那件玩具是我亲手做的,为了使她更加逼真,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给她安了一头长发,给她绣了一件带有名字的衣服……她在我的心里那么重要,几乎占满了我的心,我怕人看到她,把她抢走,于是费尽周折把她藏了起来……藏哪里了,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一口井,里面是不见底的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看不见光明的地方,才最适合隐藏秘密……”
  说着说着,郁妙进入了梦乡。头靠在床栏上,微微侧蜷着身,手中依然紧紧攥着嫣智姑娘的人偶。
  薛浅芜糊涂了,嫣智姑娘原在郁妙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却不太懂,这究竟是师姐妹间的情,还是恨呢?刻骨而复杂,就连郁妙自身,也难辨别吧。
  叹息一声,薛浅芜拉过一床被子,给郁妙盖好了,然后对宇泰道:“照顾好她。”
  宇泰艰难点了点头,屋内一片沉默。一切都已大白,嫣智姑娘的人偶,确定无疑是郁妙制作的,可又能怎样呢?
  算了,事情了结,盘亘在人心的,只剩一抹挥不去的耿介。无须再提,亦无须伤。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不过是善缘寺的过客,这段经历,也会化成生命中的沉淀。
  是该出发的时候了。薛浅芜与绣姑、东方碧仁没再逗留,就此别了善缘寺。
  值得一说的是,徐战淳在湘竹林里,也就是师太长老阖目而逝的地方,搭建了一座简单的木房。与徐家的布置截然相反,他舍弃了那些繁复热闹,华丽奢侈,而选择了极为单调朴素。
  薛浅芜是知道这事的,因为临行之前,徐战淳曾向他们透露过这种想法。话意是说,这样可以距离嫣智姑娘更近一些,如果哪天她回来了,他能及时地看到她。徐府有紧要事,他就回去帮忙打理;能脱身时,他就跑到这儿独自安静。
  也许是为补偿,也许是有愧疚,也许动了真情,也许早有倦意,这湘竹林,从今之后,由他徐战淳看护。
  薛浅芜忽然有种感觉,人都是要长大的。
  一方林子的守候者,是稳重的。它划开了一道分界线,生生把那风流任性的少年,抛却在了彼端,成为而今的徐战淳。
  嫣智姑娘若是看到此景,估计百般滋味俱在,是会绽放笑容,还是浮动起一种宽慰的悲伤?悲喜交织,本是常态,并存共生,没有单一的喜悦与哀伤。
  善缘寺的宇泰掌门,守在郁妙的床前,心不在焉的样子,脸有黯然愁容。他在为谁魂飞魄散,心神不宁?
  答案是明显的,结果却是迷离的。当两颗心同时聚焦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注定要有一颗受伤。
  薛浅芜等一行,没有再去徐员外家,只是托徐战淳,把话捎给了徐家长媳妇:“我和淳兄并不合适,他为人中骄子,潇洒俊逸,诚然让人心动,但经此番旅程之后,我明白了,真爱从来就在身边。问嫂贵安,芳华永驻!”
  徐家长媳妇也便作罢,不可勉强,惟余几声叹息。最感奇怪的是,她那素来喜欢打情骂俏、口无遮拦的不正经弟弟,俨然变了个人似的,行事端然肃穆很多。
  一向嘴快的徐家长媳妇,这次不敢开口打趣他了。徐员外也觉纳罕,心里却在欣喜,这样沉着下来也好,平常最怕这孩子惹事了。
  回到那天租的旅舍,绣姑淡淡地道:“我要走了,回鞋铺去。都歇工好几天了。”
  薛浅芜心里有些急,问东方碧仁道:“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东方碧仁答道:“这事既然妥了,咱们明日启程。你还想逗留吗?”
  薛浅芜闻言,拉住绣姑,把她按到一张椅子里,哀声说道:“先别急着回去好吗?今晚我想与你商量一些事情……”
  绣姑看看他们两个,再看了看那惟一的大床,有些拘谨羞赧,坚决摇了摇头。薛浅芜懂得她的意思,笑着说道:“你别担心没有床睡!咱俩将就着睡一起,让这男儿守在门外,给咱当把门将!”
  绣姑苦笑:“这怎么行?”
  东方碧仁忙接话道:“丐儿的事,比天还大!你不让她今晚说,她非折腾一夜,叫人难以入眠不可!所以这位姑娘还是从了她吧。”
  薛浅芜听得额头直冒汗,这话怎么有些怪呢,还是她多想了?摇摇脑袋,薛浅芜响应道:“是啊,小蛾子,你还是从了我吧。不然今晚,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痞子话,真是让人没招数了。绣姑无奈道:“好吧,也不急这一晚!反正已旷工好几天了。”
  薛浅芜脸上陪笑着,内心却在想,如果能让你在清河镇这边,永远罢工就好了。
  三人用过晚饭,薛浅芜挤挤眼,让东方碧仁守在门外,同时暗示他别走太远,听着墙角,以便准确了解事情的发展动向。
  薛浅芜拉着绣姑,非要和她挤在同一床头。绣姑独来独往惯了,很不适应,到了半夜眼皮都没阖上。
  薛浅芜心里有鬼,在忖思着如何开口。想了很久,索性直白地说:“小蛾子,你想不想发家致富?”
  绣姑一愣,表示不解。薛浅芜道:“就是利用你的天赋,稳扎根基,扩大事业,建立起一个连锁鞋店啊!”
  绣姑下意识抗拒道:“树大招风,我只愿顾着生活就够了!聊以糊口足矣。”
  薛浅芜眼看财富对她的诱惑力不大,只得改变方向,试探说道:“你虽然把鞋的种类,做到了千变万化的地步,但是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而你走进了胡同,被卡进了瓶颈里,难以再超越了!”
  绣姑神色一动,甚觉入心,有所触动地拍了拍薛浅芜,认真点头道:“你把刚才的话,详说一些!”
  薛浅芜打哑谜:“我是个门外汉,胡扯八道的,你别放在心上!”
  绣姑闻言,语含深意地道:“你要不说,我就睡了。”
  “别啊,别啊……”薛浅芜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我坦白招认了就是!我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京城!”
  第七四章爱情生在甜蜜,友情长于忧患
  绣姑闻得京城二字,脸色怆然生变。顿了一顿,她悲苦地摇摇头:“我没想过离开这清河镇……相识一场,你让我去哪儿不好,偏偏是京城!”
  薛浅芜迷惑了,这绣姑也是个京城恐惧症患者?因为东方碧仁,薛浅芜抛却了潜在的恐惧,选择了无怖无畏,迎难而上。她要在京城活得潇洒,必须稳住根基,未雨绸缪,来应对一切可能的风霜刀剑。
  她打心底欣赏绣姑,不仅是因她的一手绝活,还因脾气相投,如同茫茫大海之中寻找到了一只并行的舟,也就没那么仓惶孤单了。这份情谊,这份相濡以沫的踏实,是东方爷的爱情难以代替的。
  爱情与友情,原是并行不悖的存在。爱情生在甜蜜,友情长于忧患。在人无助的时候,也许友情更能支撑着人前行,不死不屈,不卑不亢。
  要想打动绣姑,使她克服心理障碍,同往京城,就必须有一种信念的驱使。薛浅芜的思绪千回百转,问绣姑道:“如果我没来过你的生活,也就罢了,可既然来过了,你仍然像原来那般度过一生,丝毫无遗憾吗?”
  “什么意思?”绣姑不解。
  “置身世外,专心本职,半脚在烟霞中,半脚在红尘里,跨进跨出于你来说,不过是一扇门的阻隔……”薛浅芜缓缓道:“可是人活着就应该有盼头,除非有足够的理由,让你为了某种平淡安然,甘愿放弃了追逐,那才是最强大最幸福的宁静!不然你只是在逃避,在委屈自己,以至于在天长日久的自我麻痹中,被迫忘了最初的心。”
  绣姑坐了起来,很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