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冢峒长老摆摆手道:“不要让她听见就行!我却过去不得,就算我没一点声息,她也会发觉的。”
  薛浅芜已经走出门了,听到这话,又勾回头问道:“没一点音儿,她也能发觉?她的第六感比我还强?”
  冢峒长老笑道:“她的这种特异功能,只对准我!她说,只闻气儿,就能嗅出是我!”
  薛浅芜使劲嗅了一番,冢峒长老清淡净泊,哪有半点尘间杂味儿?
  冢峒长老又道:“丫头你别逗了,也许一到她的身边,我心就跌进了红尘中,所以她能闻出味来。”
  薛浅芜边走边想,一个人离你很远时,都能感觉出来他的气息,需要多么熟悉,多么默契,多么入心的感情啊。
  不能否认,现在的她,对崇静师太和冢峒长老的感情史,充满了好奇。
  薛浅芜来到桥头,看见崇静师太临着栏杆而立。阁房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昏翳映出她的单薄剪影。她似乎在远眺,是忧心着她的徒儿吗?还是在思量什么?
  薛浅芜不愿近前,只想远远看着她。从芳华正韶就遁入了空门,她究竟有着怎番的往事?
  她在崇静师太身上,有意识无意识的,总是扑捉着未来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们毫无瓜葛,却能产生类比的念头,让薛浅芜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不知站了多久,雨慢慢地停下来了。又过几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沉沉西斜,惨淡照着雨后的大地。空气却很清新,带着醒人的冷意,在脸面上扑来扑去。
  崇静师太望着那弯白月,带着几分孤介与沧桑,轻轻吟唱起来:“玉人无语凭栏处,箫轻咽如诉。笑眉隐泣烟愁蹙,望遍千帆浩淼烟波自沉浮。尘缘无常数。
  世间繁华终作古,悲断天涯路。欢袖依旧凌风舞,离镜深处寂寞清泪染红烛。合葬菩提木。”
  好一阕词,薛浅芜听得痴了。她忘了自己是偷听者,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崇静师太一回头,正逮了她个正着。
  “你们两个是怎回事?一个背后说人坏话,一个背后偷听心事,意欲何为?”崇静师太板着脸道。
  薛浅芜一看,暴露了藏匿处,忙打哈哈笑道:“我出来小解,不想正好听到师太在填诗词,听得入耳,感怀在心,一时竟忘了去!还望师太海涵,不与晚辈计较!”
  “感怀在心?”崇静师太笑道:“你倒说说,有什么感怀的?”
  “从中我仿佛读到了一段故事,一段叹息……”薛浅芜深思着,以猜测的语气道:“并且更加巧妙的是,这好像是一首藏头词!”
  “能听出来这些,也算你是个明白人!”崇静师太赞许笑笑,不再往下说了。
  薛浅芜想要进一步挖掘,又试探道:“把每一句的首字相连,那是‘玉箫笑看尘世悲欢离合’,恕我愚钝,不知这‘玉箫’作何解释?是人名还是物名?”
  崇静师太听她此问,从怀里取出一支翠竹色的长箫来,轻声说道:“我的俗家名叫做‘朱肃儿’,曾经有个男子,把我的姓氏化为竹字头的谐音,安在‘肃’字上面,便成了‘箫’。‘箫儿’便是他对我的爱称,只有我俩懂得其中内涵,他还送我这支玉箫作为定情物,说要娶我为妻……”
  “那后来呢?”薛浅芜生怕她不说,很不厚道地追问。
  “后来他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姨家女儿为妻,我痛恨他违约,于是断发为尼,隐在了这碧云山,化法名为崇静。这时恰好有人从河里打捞出了一具女尸,世人都认为是我,传言汹涌,说我因为看不开放不下,投水自尽了……”崇静师太平缓说道,不带一点陈年的波澜。
  “那个男子,可是冢峒长老?”薛浅芜连问道:“他又怎么寻到了碧云山呢?”
  “那个男子已经死了,朱箫儿也死了!”崇静师太愤愤地道:“如今的崇静师太,和那老不死的冢峒,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薛浅芜吓了一跳,细声说道:“你看冢峒长老,他的心里眼里,明明只你一个!他是怎么给你解释的?尘世那些,他都放下了吗?”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的那个姨家表姐,长得倾国倾城,他会舍她而去?”崇静师太说道:“后来不知怎地,他也来到了碧云山,当起了和尚!有次我俩在因果河相遇,都觉得见了鬼!他说他被家里的人设计了,当知娶得不是我时,第二天就彻底的失踪了!这便有了后来的事!你说我能不耿然吗?我怎么能忘得了,他牵着表姐的手,甜蜜走进婚房的时刻?我早下了毒誓,若是再念旧情,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一直到老,你们便如此相处着?你不肯给他好脸色,是怕一旦给了,就收不回,慢慢地会再次失了心,违背了毒誓吗?”薛浅芜问道。
  崇静师太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开始的时候,他总叫我‘箫儿’,我就会冷冰冰的纠正他,贫尼崇静!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习惯了叫我崇静妹妹……”
  第四八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上)
  薛浅芜听崇静师太谈及往事,感慨至深。想这崇静师太,必是追求至纯至美之情的吧,不然哪会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耿耿不能释怀。
  相守而又相峙,相爱而又相伤,感情之牛角尖,不过如此。
  余下的夜,两人倚着栏杆,望着苍茫的远方,都沉默了。不知阁楼内的冢峒长老,和那东方碧仁,是否看到这幕了。反正他们竟没过来聒噪打扰,真是难得的静谧啊。
  或许他俩,也在交心说着往事吧。感情的书页,在岁月里泛黄,唯一让人觉得宽慰的是,只要爱是真的久的,价值却随时光而愈发珍贵了,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悠远古朴的香气。闭眼一闻,沁人心脾。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都非喜欢袒露心迹的人。感情即便有万种伤,万种悲喜滋味,唯有藏在心间,独自咀嚼细品。辗转反侧,孤枕落尽思量。
  可是一旦遇到能说得话的人,哪怕这人形容尚小,与自己的年龄鸿沟很大,也会结为莫逆之交。夜深秉烛,娓娓倾诉。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崇静师太之于薛浅芜,是同类人。冢峒长老之于东方碧仁,亦有某种契合。
  东方碧仁会向长老说出身份吗?冢峒长老一双勘破洞彻的眼睛,或已猜出了东方爷吧?佛门之人,片言即是悟语。不需明说,点到为止。
  春末夏初的天气,虽不比六月天,说变就变,但是碧云山这一地带的气候,向来难以琢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像随机播放似的,晴冷不定,雨雪难料。
  昨天傍晚直至深夜,都是大雨滂沱。后来乌云散去,出了一会儿月亮。待到黎明时分,居然飘起了盐粒大小的雪晶。雪晶这个东西,不像冰雹那样体积庞大,却也不像鹅毛雪花的柔软,打在人的脸上,痒痒生疼。落到地上之后,不易融化,积到吃早饭时,山上宛若铺了一层细密的碎盐。踩在上面,又滑又冻。
  师太的得意弟子,嫣智姑娘还未回来。薛浅芜总觉一个女尼上门去做法事,彻夜未归,这事透着诡异。未见其人先闻其行,因对嫣智姑娘存有好感,薛浅芜总想结识一番,也不枉了此行。这样想着,就记挂起了她的安危来。
  早斋用罢,东方碧仁原想告辞。薛浅芜用祈求的眼神,与他商量道:“可不可以等那嫣智姑娘回来再说?只听崇静师太说起她,我就觉得与她很是投缘,竟有亲近之感。”
  东方碧仁不愿违她心意,说道:“早走一会儿,晚走一会儿,没有什么打紧。我若不依了你,你的牛脾气上来,不与我去京城了,我岂不是人心两空?”
  “多好的夫君啊,我会加倍对你好的!”薛浅芜得了便宜不忘卖乖,油腔滑调地道。
  东方碧仁看看长老师太,把话咽进肚里,不再与她瞎侃乱调了。毕竟佛门之地,养不得蜂,酿不得蜜,还是净泊若水的好。
  但是如此等着,终归不是办法。东方碧仁拉着薛浅芜,对师太和长老道:“不如找人带路,我和丐儿一起,往清河镇寻那嫣智姑娘去吧。”
  崇静师太心神难安,点头说道:“我和老不死的,阔别尘世几十年,不便下山,再步入俗。有你们和寺内僧人同去,再好不过。”
  “就让宇泰去吧,昨夜他归来后,一眼未阖,他与嫣智自幼情深,不见到她平安归来,他怕是吃不下饭啊……”冢峒长老荐道。
  崇静师太的含情目,充满警告意味,怒瞪冢峒长老很久,才说了句:“嫣智将来是要承我衣钵的,你休要惹得她动情思!你那宇泰徒儿胆敢对她勾来搭去,我第一个不饶那混小子!”
  冢峒长老不说话了,薛浅芜却奇道:“昨天晚上,师太不是还让那个俊俏弟弟去找人吗?今天长老一说,师太反倒发起怒来,真是怪哉至极,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崇静师太气道:“与我弟子有关的事,我可自行差遣寺内僧人,而他就不行了!他一插手,就得多出多少麻烦!”
  “难道冢峒长老,有心栽培鸳鸯?成双成对的鸳鸯多了,崇静师太就羡慕了?这一羡慕,就守不住节了?一守不住节,冢峒长老便遂愿了?”薛浅芜哈哈笑道。
  冢峒长老的脸羞红了,崇静师太的脸怒红了,东方碧仁的脸急红了,三人不同的语调,却发出了相同的话:“不得胡说……”
  薛浅芜要被他们修为深厚的眼光杀死了,慌忙捂住脸道:“流言蜚语,兴风作浪,我之谓也。三位莫要与俺为难。”
  这时,宇泰走了过来。薛浅芜如遇救星,急切切地呼唤道:“这位小兄,你赶快带路吧!迟了就不好了!”
  宇泰打了个颤,走到崇静师太跟前,含泪跪道:“还请师太允许弟子同行。”
  崇静师太瞅了冢峒长老一眼,见他不做表态,只垂着头念经,这才同意了宇泰的请求:“你速去吧,万万安分作则,别像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整天顾此失彼,自乱阵脚!”
  “谨记师太之金玉言。”宇泰谢道。
  几人正要动身,郁妙跑过来道:“宇泰哥哥,也带上我去吧。”
  宇泰没有停步,只是说道:“你先在寺里呆着,不然拖大家的后腿儿,慢了脚程。”
  郁妙神情带着几分怨念,不敢跟去,却也不肯退回。崇静师太严声命道:“郁妙回来!”
  郁妙哪敢顶嘴?不再耽搁片刻,飞速地掉转身,从阁楼里折进了西院。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他们并行,走到山脚,看见一株同心树下,一位年轻尼姑昏厥倒在那儿。尼姑的脸色苍白疲倦,衣衫凌乱不整,带着很多泥污,似是一路跌跌撞撞,才支撑到这里。她紧闭着唇,长睫毛下,两行干涸的泪,在脸庞上印着蜿蜒的痕迹。
  “嫣智师妹!”宇泰大叫一声,呆了一呆,疯跑过去扶人。
  薛浅芜也跑过去,一摸那姑娘的手,冰凉入骨。不知她在这儿躺了多久,脖颈里落了很厚一层雪晶。
  东方碧仁把了把脉,蹙着眉道:“这位嫣智姑娘,似乎服了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快背了她到寺里去,灌下一些热汤,我来给她解除药性。”
  宇泰伏下身子,就要背她,薛浅芜抢过来道:“让我背吧,省得崇静师太见了不高兴!”
  “都什么时候了,你倒避讳起了这个!”东方碧仁说道:“就你那把力气,不让我背就算有能耐了,还敢背人?”
  薛浅芜扁扁嘴,不吭声了。东方碧仁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道:“快上来吧……”
  薛浅芜睁大眼,哪会儿他还说佛门净地,不能太亲狎吗?竟主动了?
  东方碧仁右手拉她一把,左手把她歪歪斜斜按在背上,叹气说道:“救人要紧!我是为了节省时间!”
  薛浅芜半天愣不过来,在那背上趴得艰辛。因为东方碧仁只是匆匆把她提了上去,她并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半边屁股被他用臂拐着,半边悬在空中,没让她掉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到了寺里,宇泰放下嫣智姑娘。崇静师太迎了过来,颤声道了一句:“我的爱徒,这是怎么回事儿?!”
  先翻开她的眼皮,再翻开了她的唇,只见齿间带着淡淡的血痕。薛浅芜一惊,忙道:“撬开她的牙看看!莫非咬舌了?”
  宇泰心如刀剜,用汤匙撬开一看,只见嫣智师妹的粉嫩舌上,真的有道模糊的血口子。
  众人面面相觑,崇静师太激动叫道:“快拿止血药来……”
  宇泰拿来一包药粉,崇静师太接过,尽力维持住平稳,均匀撒在血口上面。
  “她怎么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薛浅芜诧异着,悄问东方碧仁。
  东方碧仁沉思答道:“可能是咬舌自尽未遂,被人及时发现!所幸伤口并不算深,不致于夺去了性命……”
  第四九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中)
  善缘寺外,盐白色的雪晶,密密匝匝,大把大把从天洒落,粒粒精致细巧,仿佛是先经过造物主的千挑万选,再用绣花针孔筛滤而成。远方的柳槐绿树,萋萋芳草,山川河流,都镀上了一层粉状的白。寺前那棵苍翠的古柏,看着既像北国的雾松,又像老态龙钟的白头翁,然而褐色的枝干仍自挺拔,岿然屹立。
  因果河上,石桥中央的阁房。刚刚焚燃起的香炉,烟气袅袅散散,圈圈升腾,给屋里增添了些流动的暖意。临时铺就的床边,围了一群和尚尼姑。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宇泰以及薛浅芜,个个神情紧张。东方碧仁聚精会神地埋着头,用针灸术,在为嫣智姑娘解着软骨散的药力。
  薛浅芜起疑道:“她既中了软骨散,全身虚脱无力,怎能走过十多里地,倒在碧云山脚下呢?”
  “她已服了解药,但是只有一半的量,勉强能支撑着,走上一段距离……”东方碧仁说道:“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送了她一程。”
  “她既然被人下药,那人为何还要让她服解药呢?”
  “想是嫣智姑娘咬舌自尽,以死相抗,那人怕闹出命来,于是给她服了一半解药,然后放她回了。”东方碧仁以情度理,如是分析。
  薛浅芜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预感。向东方碧仁投去一眼,他亦凝重看了过来。
  “妹妹不要难过,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善恶追踪源头,给嫣智这孩儿一个交代。”冢峒长老看着崇静师太忧伤忧神,忍不住拿话儿来劝她。虽然说吧,他的劝言并不凑效,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
  崇静师太平日,一听冢峒长老说话,立即横眉瞪眼,如临大敌。今天却是一反常态,只是握着嫣智姑娘的手,眼里尽是空澈的悲悯与哀伤,并不与他斗嘴。
  在沉默的氛围中,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嫣智姑娘原本蜡黄无表情的脸,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她醒来了!”崇静师太忽然道了一句,然后轻声唤着:“智儿,智儿……”
  薛浅芜自从来到寺里,一整天了,还未见过崇静师太这样温柔的表情。此种温柔发乎性情,与她的声,与她的神,与她的相,天成交融,浑然一体。薛浅芜默叹道,原来这才是师太最初的面目啊。
  冢峒长老呆呆看着崇静师太,拿手抹了把眼。眼角什么也没。但薛浅芜忖思着,冢峒长老是在拭泪。尽管出家之人,已是无泪之身。
  不负崇静师太的苦心,嫣智姑娘终是睁开了眼。那眼尚在半睁半闭,薛浅芜看进去,心里不由一震,总觉她的眼神,有着三分熟悉。又没见过嫣智姑娘,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