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坦然受了他八个响头,然后也不见动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将纪若尘托起,立在自己面前。
  紫阳真人上下打量了纪若尘一番,缓缓地道:“你既已甘愿列我道德宗门墙,那自然得遵我门规。道德宗领袖正道,以正心诚意为先。我且问你,过去几年之中,你做过多少违逆尊长的恶事?”
  纪若尘一惊,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记事时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关外龙门客栈,这才为掌柜的收留下来。这些年来小人一直记着掌柜和掌柜夫人的收留之恩,尽心尽力的做事,从没有违逆过尊长。”
  紫阳真人盯着纪若尘,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记重哼如同一声炸雷,轰然在纪若尘耳边暴裂,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纪若尘心下惊慌,声音发颤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来到龙门客栈的那天早上,我实在抵不住诱惑,动了贪念,偷吃了新出笼的三个包子和一碗骨头汤。我不是因为饿,只是,只是夫人做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违逆尊长的事了,再也没有了!”
  在纪若尘心中,下迷药打闷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扫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浑不觉其中有何伤天害理之处。
  饶是紫阳真人功行深厚,听了之后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紫阳真人才吐出一口浊气。他苦笑一下,早已准备好的大篇说教还没吐出一字,自个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只得吩咐道:“昨日云风道长已经给了你我道德宗门规宗法,你这两天先用心背诵下来。然后云风道长自会教给你早晚功课、上香礼拜时的规矩礼节。待我先和七脉真人会聚议定你的功课日程之后,再行亲授你我道德宗入门之课。现在宗内事务繁忙,这拜师之仪押后再议,刚才我受你的八个头,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为徒了。以后也不要神仙神仙乱叫,让人听了徒增笑柄。”
  纪若尘点头应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动,半天才诺诺嚅嚅地说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云风道长的确是给了我三本道德门规,可是……可是书中十个字,弟子还认不到四五个……”
  紫阳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识得什么字,这我倒是忽略了。也罢,今后你每晚抽一个时辰,与今年各地新选上来的童子一起学习读书认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会有云风道长为你安排。”
  纪若尘应了,就随着小道僮向外行去。刚走到殿门口,紫阳真人又唤住了他。紫阳从怀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给了纪若尘,然后道:“若尘啊,你俗世年纪已有十八,此时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只要你肯下苦功,无论何时求道都不算迟。只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难必会比旁人多些,这也是上天砥砺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弃。今后不论遇上何事,你始终要紧记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个理字,记得了吗?”
  纪若尘用力点了点头。紫阳真人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玉药瓶,递了于他,道:“这一瓶养神丹可缓神倦困乏,一日服一粒即可,于你或会有些用处。”
  纪若尘谢过了紫阳真人,即被小道僮领着出门去了。他虽然年纪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阳真人说了他是十八,那么就是十八,他是不会傻到去争辩什么的,倒是最后紫阳真人叮嘱他的几句话,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纪若尘走后,一直立在紫阳真人身后、默不做声的云风道长道:“紫阳真人,纪若尘年已十八,可是与他一起参修入门功课的弟子最大的也不会超过十二岁,到时他怕是会有些难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宫中修业,那里面可是有许多七脉的骄横子弟。他们平时没事时都有些恃宠生骄,现在眼见若尘资质中上,却受诸位真人如此重视,又不知他乃谪仙降世,恐怕会多生事端。所以这等安排,会不会不太妥当?”
  紫阳真人望了云风一眼,抚须微笑道:“这无非是小小考验而已。若尘在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干了六年,不知害过多少人,你以为他会应付不来七脉那些不谙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吗?为师惟一所虑的,乃是怕他被这花花世界的声色犬马迷了心窍,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时纵他有谪仙之质,想要修得功德圆满,又怎么可能?”
  云风道长立刻道:“真人英明。”
  正文 章四 初悟
  此时此刻,在中南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她足尖刚一触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荡漾变幻起来,当空中的波光敛去后,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无踪。
  整座山峰其实是一玄妙法阵,云舞华转眼就从阵中穿出,出现在一座碧树荫荫,奇花遍地的山谷中。山谷四面围合,呈木桶状。谷底面积辽阔,地势平坦,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在谷中蜿蜒流过。溪旁花树连绵,落英缤纷。人行谷中,犹入画中。
  云舞华水袖轻摆,宛如在水面滑行般,在谷中迅如鬼魅般穿行着。山谷中星罗散布着数十栋小屋,谷中可见数十人,或耕种、或采药、或练剑。他们一见云舞华,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施礼问好。云舞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一路径向位于谷地中央的一座雅致院落行去。
  众人对于云舞华的冷淡早已习惯,且她今日面色阴沉,身上隐隐透着冰寒之极的杀气,就是那些与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说一句。行礼完毕,赶紧低头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圆形拱门处立着两个白衣女子,翠眉淡扫,云鬓高耸,玉钗斜坠,倒也俏丽动人。她们见云舞华到来,也是躬身一礼,道:“云师姐,谷主已经在等着你了。”
  云舞华轻哼一声,若一阵急风卷入了院门,消失在照壁之后。那两个白衣女子悄悄互望一眼,眼中都隐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静谧。转过照壁,即见一花木扶疏,蜂飞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颇有如至江南之感。庭院前方则矗立着一座精巧别致的青砖瓦舍,依“三房一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一间,耳房两间,加照壁一个。
  这间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绘金描彩,镶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简洁大方。斑驳的阳光从檀木雕花窗中透进,将室内映得暖意融融,室中布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挂一幅泼墨山水,笔法飞动,气势雄浑;两壁则是数轴狂草,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屋角两只青铜云兽香鼎线条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来历之物。堂中垂一袭竹帘,透过竹帘隐约可见帘后端坐着一位老人,另有两位侍女正为他缓缓打扇。
  云舞华进门的刹那,整个房间都瞬间暗淡下去,变得阴冷了许多。她看不清帘后老人的面容,这并非她目光不够犀利,而是竹帘上隐约的花纹实际上乃是一个五行遁阵,竹帘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制成,就算云舞华道行再高上一倍,也绝无可能看得透这幅竹帘。
  云舞华单膝点地,道:“舞华有负谷主嘱托,没能将人抢回,愧对天权古剑。”当下她扼要将当日情形述说了一番。
  老人听后默然良久,方才嘿的一声,道:“道德宗那群老杂毛且不说,止空山几个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圣山几个天君本事虽不怎么样,但是通玄天君在占卜阴阳上久有盛名,他们会勘破此次天机倒不如何奇怪。可漱石先生剑法是好的,但若说他也会掐算阴阳,我是说什么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后的那个老家伙没死。可是适才听你所言,当日到场的足有二十多个门派,实在是奇怪,难道是我孤陋寡闻,道上出了这么多的高人,我却一概不知?”
  云舞华忽然道:“师父,你不惜耗损真元将古剑天权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开罪诸派,就是为了抢那个小子吗?我看他资质平庸,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气,怎可能是谪仙之躯?”
  老者哼了一声,似是微有怒意,道:“舞华,这事为师已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天资聪颖绝顶,然则于世情学问上还是一窍不通!就算为师修为不够,测度有误,可是紫微真人修为难道也不够,算得也不准?别的不说,单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齐至,这又是何等阵仗?别说只是抢个人,就是把你等通通灭了也是绰绰有余!道德宗自诩名门正道,素来满口仁义道德,行事无耻下流,这一次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开罪了这么多门派,就只是为了抢一个客栈的小厮不成?”
  这一次云舞华无言以对。她虽然孤傲自负,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闭关时已然名震天下,此番开关而出,谁又敢说他的测度不准?可是她每每回忆当时情景,特别是与那小厮对视的几眼,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这纯是直觉,并无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缓语气,沉吟道:“谪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来的大事。别说只是为师我损失点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一些门派,只要能得到谪仙,付出任何代价都很值得!哼,他道德宗也非铁板一块,这事也没就成了定局。谪仙年纪十八,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我谷中杰出女弟子众多,日后或可藉此诱他来投,也未可知。”
  云舞华猛然抬头,道:“师父,当年你曾对我言道,修道者只观本心,得道不假外物。舞华以为,不思如何精进大道,却如此不计代价的争夺谪仙,实在是舍本逐末之举!”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你天赋绝佳,一路上没什么磕碰,又哪知大道艰难!这谪仙岂同寻常机缘?不然的话紫微那老杂毛会半路出关?这一开关,少说要误他飞升三十年!我看你磨练还是太少,从现在起,你给我去后山玄冰洞面壁思过,不把《冥河剑录》修到第五重,不许你出来!”
  说罢,老者凌空一抓,古剑天权嗡的一声长吟,自行从云舞华背上跃起,毫无滞碍地穿越竹帘,落入那老者手中。
  云舞华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自行向玄冰洞面壁去了。老者见她仍然不服,只气得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身后一个素装女子放下羽扇,一边轻轻给他捶着背,一边道:“谷主,您的脾气忒也大了些。这一入玄冰洞,她恐怕要一年多才出得来,这责罚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缓缓地道:“舞华她眼高于顶,杀机又过重,这样放任下去,迟早要吃上大亏。让她在玄冰洞里呆一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来,在室中踱来踱去,长眉紧锁,显然心头有难决之事。也不知转了多少圈,老者蓦然站定,道:“传讯给三夫人,让她从即日起,将《龙虎太玄经》授给苏苏!”
  那素装女子大吃一惊,慌道:“谷主,可是……苏苏小姐才十二岁。”
  老者手一挥,冷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这场较量还没结束。若就这样将谪仙让给了紫微那老杂毛,以后我们还拿什么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义的家伙斗?”
  那女子见老者动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干峰这等天生险地,就是架一座不被山风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难万难,更别说是修建一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宫阙。然而太上道德宫之宏伟富丽,远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极。除此之外,莫干峰周围十二辅峰上,九脉所居之处也尽建有瑰丽仙宫,经过三千余年的增建,其美伦美奂的程度,较之太上道德宫也不遑多让。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驻在外的道人皆须用心寻觅有灵性潜质的儿童,层层筛选,资质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调教。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一个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备相当修为。若有选中的灵童,他们只需稍稍展示道法,无论那孩子出身贫苦之门还是来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八九都会心甘情愿地将孩子送上西玄山。
  这些孩童入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识字。今年道德宗从各地所选孩童共一百一十五人,将与纪若尘一道同受先生启蒙。
  太上道德宫用于读书解字之所也要较寻常大富人家的正厅华贵得多。这一间大堂飞檐斗拱,雕窗画梁。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鹤含春、麒麟撞钟、鱼跃龙门、金龟托山等祥瑞之图,也雕有松、梅、竹、菊等高洁之物。每一壁还悬有四幅楹联,均是历代先师真人的手迹。
  殿内承尘之上,金漆彩绘着道教真人与群仙的宴游图。图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娴静飘逸、或左顾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亲临其境。此外,堂内的廊柱、木门上也雕刻着各类神仙故事。堂内地面清一色铺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红木所造。整一间大堂庄重中不失典雅,古朴内又有书香。
  此时正值授课时分,教课老先生端坐于一紫檀雕花椅上,面前安置一张嵌玉虎纹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瞧那老先生头戴庄子巾,身穿一袭蓝紫色宽袖道袍,长须飘飘,目透精光,一眼即知是个功行深厚之人。台下,百余名孩童安静坐于堂内,静待老师开讲。由于此间大堂面积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读,是以大堂之内显得空空荡荡。
  当老先生清了清嗓门,拿起桌上之书,正要开讲之时,纪若尘快步走入大堂之中。刷的一声,那些六七岁的童子齐齐转过了头,无数目光瞬间落在了纪若尘身上。当见纪若尘手中也捧着数本新书,显然和他们一样是来学习识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一声,低声议论起来。
  “哇!他这么大的人也是来学习识字的吗?”
  在纪若尘眼中,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纯如水。可是不知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是如火一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脸上燥热。
  台上老先生见下面一团哄闹,当下气得胡子乱飘,用力拍着响木,喝道:“都给我静下来,吵吵闹闹,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纪若尘,你去后排坐下,圣人学道,不在早晚。只要你勤苦上进,不难有成!”
  纪若尘应了,略略低头,快步走到后排坐下。
  此时老先生打开书卷,开始高声诵读起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这道德宗授徒自不会与尘间寻常书馆私塾一样,拿什么千字文,说文解字起手。这上手第一课,就是《道德经》。
  纪若尘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异思胡想都驱出心中,脸上燥热渐退。他定一定神,翻开书卷,依着老先生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诵读起来。此时距他离开龙门客栈已有十日,纪若尘仍时时有恍在梦中之感。直到此时,每多认得一个字,他就会觉得这梦真实了一分。
  一个时辰的〈道德经〉讲解完,已是月华初上时分。纪若尘匆匆吃过晚饭,又在云风道长的引领下向紫阳真人所居的太常宫行来。
  紫阳真人这一脉所居山峰与莫干峰遥相正对,在诸峰中与莫干峰相距最是遥远。两峰间当空飘浮着五座巨岩,巨岩之间以十二根铁索联系成桥,保持着与莫干峰的联系。九脉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宫,修为够的自是驾御法宝飞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西玄山诸峰高极,山风凌厉,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但即使如此,那些资质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后,也可以过桥无碍。
  纪若尘自无这等神通,是以需要云风道长扶着,才能从桥上走一遍。他尚未入门,这一番过索桥自是吓得魂不附体,但云风道长言道,此时多过索桥乃是锻炼心志的妙法。是以纪若尘尽管心中害怕已极,仍然强行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风呼啸,纪若尘身上仅有一件道袍,一套内衣,他虽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里挡得住这高空山风的寒意?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冻得唇色青紫,面色如霜。似是与山风应和,他足下粗大铁链不停地震动着,时时会剧烈摇晃数下。铁链在月色下闪着清光,多少年来不知被多少道徒踏过,显得滑溜之极。纪若尘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会一个打滑,从铁链边踏空下去。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虽然纪若尘每一次失足都会被云风道长及时拉回,然则那一次次的惊吓也足以令他心胆俱裂、后怕不已。
  凄冷的山峰间,初时尚能听得到纪若尘数声声嘶力竭的惊呼,到得后来,他心志渐渐坚定,就再也听不以惊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一刻,纪若尘登时长出一口气,脚下一软,全身乏力之极,有如虚脱。但这一番月下行桥,已在他心中留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多时,纪若尘已站在紫阳真人面前。虽然他周身道袍为冷汗所透,脚下也十分虚浮,但紫阳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许之意。
  两个小道僮为纪若尘安排好座位,燃起一炉醒神定心的东海露沉香,就躬身退了下去。现下是紫阳真人传法之时,禁忌最是严厉。紫阳真人又是一脉之首,虽然今晚传授的不过是道德宗内人人皆会的入门功课,但非经紫阳真人允可,任何人潜近精舍十丈之内都是格杀勿论。
  待纪若尘盘膝坐定,紫阳真人方抚须道:“若尘,正所谓纲举则目张。所以今晚之课,就是将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杂学,一一说与你知晓,好让你今后修行时知该向何处努力。否则我道德宗上承广成子一脉,主经三部,辅经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诀要。另有杂学三千六百,其它道藏五万,在这茫茫道海之中,你又向哪里寻路去?”
  听闻此语,纪若尘倒吸一口冷气,当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过一个字去。
  紫阳真人饮一口茶,方才续道:“我道德宗始于三千七百年前,为三清祖师所立。其时三清祖师道号尚为真弘,隐于山间修行。祖师其时仙缘已至,发现了广成子登仙飞升之所,得三清真经六篇。因这三清真经讲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种境界,因此祖师清修百年后,改道号为三清真人,又觅得西玄山洞天福地,盖了个小小道观,从此创下了道德宗一脉。若你有兴趣,今后可自去太上道德宫翻阅我宗传承之史,此经是不禁弟子观看的。”
  “想那三清真经乃是广成子飞升之时所留,其中自然蕴有天地至秘,然则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难以理解其中精微大义。是以自三清祖师以降,我道德宗历代真人均倾力于这三清真经之上,留下无数心得体悟,二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圆满,羽化飞升。飞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时间,将本宗历代真人手记编成二十七篇诀要,以为三清真经之辅,此后始有我道德宗的中兴。”
  “这三清真经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经辅之,合称为三清六经。六经艰深晦涩,常人难明,是以玄空真人以圣、仙、真对应三清境,每境又分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灵、至为其名,并各有一部道经应之。这三清六经二十七辅,即为我道德宗飞仙正法。”
  这一番长篇大论,直说得紫阳真人摇头晃脑、口干舌燥,把那纪若尘听得头晕眼花,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云。他好歹有些聪慧,大致听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经文,要一本一本的修炼上去,什么时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圣还是上仙的鬼经,也就差不多是该飞升上天的时候了。
  紫阳真人停顿一下,一口气将杯中茶饮干,不顾纪若尘略显发白的脸色,又抚须续道:“除这飞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学杂经为数众多,也不能忽略了。这些杂经分为十二总部,第一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诀,第四灵图,第五谱录,第六戒律,第七威仪,第八方法,第九众术,第十丹鼎,第十一炼器,第十二传记,每部藏经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在杂经之外,另有道典五万部,历代先师真人手记无数……”
  一谈及道藏及先圣手记,紫阳真人谈兴大发,洋洋洒洒一篇宏论,真说了二个时辰而有余,那一壶茶早已被他喝了个干净。不过紫阳真人道法精熟,挥手间召来清泉,又以真火为引,片刻间又是一壶新茶在手。紫阳真人谈得高兴,每每有宏论妙语,发前人所未发,于道法上见识之深,实可与他尊崇身份匹配。只是那纪若尘今日刚刚才开始学习识字,又如何领会得到紫阳真人微言大义?紫阳真人此举实实在在的是对牛弹琴。
  纪若尘早已听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只是仙师正在传道,这当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听?因此尽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强打精神,坚持正坐,咬牙死记硬背。
  直至夜深人静,紫阳真人一番滔滔宏论才算收尾。饶是纪若尘自幼流浪,习惯了劳苦生活,此时光坐也坐得他全身酸痛,两脚发软。
  直至此时,紫阳真人才授了一篇口诀给纪若尘,叮嘱他依诀而行,每日行功两次,朝采日精,晚吸月华,说道此乃飞升道途之始。纪若尘用心记下,又请教了几个问题,这才筋疲力尽地退下。
  此番宏论说得紫阳真人神清气爽,面透红光,有如真元又进了一层。他看着纪若尘离去身影,只是抚须微笑,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此后纪若尘早晚依着紫阳真人所授之诀吐纳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宫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则在太上道德宫中接受七脉真人训导,每日晚上则要听那老先生讲文解字,每夜里往返踏索过桥,则都是云风道长照看着他。
  如是匆匆一月过去,道德宗又渐渐归于平静。
  此时北地已是残秋初冬时分,偶有大雪纷飞之时。西玄山虽有法阵护佑,峰顶四季温润如春,但也渐渐显了寒意出来。
  此时茫茫雪原上,寒风呼啸,铅云低垂。雪原中央,正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一脸茫然地四下环顾,显得不知所措。一阵寒风袭来,他冷得一阵哆嗦,忙将手缩回了衣袖之中。呜呜风声中,忽然传来数声隐约的狼嚎。少年面色大变,立刻侧耳分辨了一下狼嚎传来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当下选了一个方向发足狂奔起来!
  只是那饿狼来得极为迅速,少年还没跑出几步,风雪中已蹿出一头巨狼。它鬃毛如铁,獠牙间口水不住滴落,一路奔来,踏雪无声,碧绿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脚步,转身迎向了饿狼,就欲殊死一搏。那饿狼放缓了脚步,开始绕着少年打起圈子来。它饥饿难忍,才绕了两圈就一跃而起,带着一股恶风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诀,右手迎向恶狼,喝道:“天猷灭类,破!”然而他咒语喝出,却是半点效果也无,只这一迟疑的功夫,恶狼已在他眼前!少年突然就地一个打滚,间不容发之际让过了饿狼一扑。然而在这死生之际,他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恶饿扑去,一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一口咬在狼颈上!
  一人一狼翻翻滚滚地死战半天,也未见分出胜负。那少年对狼性极为熟悉,看上去至少斗过数场,而且在此性命攸关之时,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潜力,这才堪堪与恶狼斗了个平手。然而他毕竟年纪尚幼,尽管已将饿狼后颈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气已经耗尽,再也压不住那饿狼,被一下掀落在地。饿狼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齿与骨头相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它就此咬着那少年,将他一路向雪原深处拖去。
  纪若尘一声大叫,猛然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刚刚不过是南柯一梦。只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头梦中饿狼给咬伤了一般。纪若尘除去鞋袜,卷起裤管,仔细检视双腿。他腿上肌肤倒是完好的,只是纵横交错着许多伤痕。右小腿上有两排整齐的圆形伤疤,看上去似是被什么野兽咬过一般,而且咬得极深极重。
  纪若尘轻轻抚摸着腿上的疤痕。那时他不过七八岁年纪,从关内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一头戈壁游荡的饿狼。他那时年纪虽小,但骨子里也有一股悍勇之气,又是生死一线,因此拼死抵抗,很是挣扎了一段时间。就在饿狼终于咬倒纪若尘,要将他拖回窝中分食之际,龙门客栈大掌柜恰好路过,听到了纪若尘的哭喊。于是他纵马赶至,一把生铁大菜刀生生劈入饿狼狼头,又将已是奄奄一息的纪若尘带回客栈救治,这才让他保住了一条小命。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头饿狼所留。
  在龙门客栈六年时光,纪若尘有衣穿,有饭吃,睡觉时有遮风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实已是他自记事时起最快乐的一段辰光。此时回想起来,就是掌柜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亲切。虽然龙门客栈没有一处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宫,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栈中去。
  此地虽好,非是吾家。
  纪若尘轻轻叹息一声,他抬头望望窗外,见一轮明月半挂在西厢梧桐梢头,已是后半夜时分了。他强打起精神,翻开面前的《道德经》,却是困意阵阵上涌,没支撑过两页,就差点一头栽在桌上睡过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丸小小的养神丹,仰头服下。只片刻功夫,纪若尘只觉一道暖意从下腹化开,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耳目也为之一清。他振作精神,重新打开《道德经》,一页一页地读起来。
  此时天色已近破晓,太常宫中一片寂静,惟有云风道人立于一座石桥之上,遥望着纪若尘所居的厢房。见纪若尘房间灯火彻夜不熄,窗棂中映出端坐的剪影,他不由嘴角带笑,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在他身影隐入树丛的刹那,晨光洒然而落。
  光阴如逝,朔风又起,自纪若尘踏入太上道德宫时算起,转眼间已是三月过去。
  这三月时光,纪若尘竟日苦读,每日只睡一个时辰不到。好在紫阳真人赐与他的养神丹颇具神效,服一粒即可数日精力充沛,这才支持了下来。他早晚勤练紫阳真人的口诀,一月有所感,二月真元动,三月知阴阳,已是小有成就。自修习吸纳日月精华的法门,纪若尘的精力渐长,到后来已不大需要靠养神丹的药力支撑夜读。但就算如此,三月下来,紫阳真人赐与他的一瓶养神丹也服得干干净净。
  在第一个月上纪若尘已经见过七脉真人,只是他那时识字尚不完全,初入门的吐纳法紫阳真人又已教过,是以七位真人也无法教会他什么新的东西,只有等待纪若尘完成了基本课业再说。纪若尘倒也争气,寻常孩童需时二年的识字过程,他不分昼夜的苦读,又有云风道长在旁随时指点,竟然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
  若说聪慧,纪若尘这分才气在若大的道德宗中远算不上最好,只是他的坚毅勤奋让八位真人暗暗点头。
  纪若尘既已识得了字,又初步筑下根基,这一日紫阳真人郑而重之交与他一卷《太清至圣诀》,言道真元乃是一切之本,嘱他勤加练习,切勿荒废了功课。此时开始,纪若尘方算正式步上金丹大道,飞升之途。
  道德宗三清真经其实博大精深,太清九阶中前三境是为筑基,中三境为入门,各脉弟子在修完前六境之前,均在太上道德宫中研习,每一境均有传法道长统一为这些入门弟子授业解惑。修完入门后,这些弟子方可回各自宗脉接受本脉师长教导。从那时开始,各脉弟子修业方向就渐渐的有了区别。
  纪若尘既已开始入门修业,自然也与新近弟子同在太上道德宗内听课修行。只是他另有得天独厚之处,那即是上半月有紫阳真人亲授三清真经,下半月则有七脉真人轮番上阵,指点他道法咒术、鼎炉之学。纪若尘乍然接触这许多仙家法门,就如穷小子初如宝山般喜翻了心,哪还理会得贪多则滥的道理,只要七脉真人肯教,他皆是囫囵吞下,甚至于连设坛役鬼、起卦问卜这些杂学都学了不少回来。其实七脉真人所授均为自己得意之学,每一样均有大威力,虽然现在只能教他些入门的东西,但自也不能与普通的杂学相提并论。
  匆匆两月过去,纪若尘虽已拼尽全力,然而修道不同于读书,他这一兼收并蓄,每日里虚耗了大量精神,反而把《太清至圣诀》的修习给误了些。七脉真人的眼光何等厉害,他真元进展一慢,立刻就被看了出来。
  只是七位真人暗地里争得厉害,谁也不愿纪若尘在自己所授之学上荒废了功夫,更何况五年之后宗内大考完成,纪若尘就可自行选择一脉加入门墙,这才是真人们真正关心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