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节
  “啊!”仿佛叫顾盈袖一句话拨尽心里的迷雾,元嫣眼眸子陡然间明亮了起来:是啊,济南城被攻陷后,满城军民也遭到屠杀,她的父王、母妃以及身边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在济南城里,她随叔王在陆敬严等军将的保护下逃到阳信,但是阳信又随后给数万虏兵包围。
  是谁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住阳信这么一座小城?
  没有一个人应该将天下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
  顾盈袖见元嫣神色的变化看在眼底,说道:“听说太后这两天对崇国公极为不满,只是不知道太后是为南阳遇屠的十数万军愤恨不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元嫣也不清楚……”元嫣心里当然清楚,只是她不会在背后说太后的不是。
  太后愤恨,不过是愤恨梁氏最后一点武力在南阳惨败里烟消云散,不过是愤恨江宁的官史、军民对帝室已经丧失信心,不过是愤恨就连岳冷秋、左承幕等人都有倒向淮东的倾向,不过是愤恨淮东代元一事看起来再难阻止……
  在天下乱流之前,元嫣感觉自己只是一叶无力的浮萍而已,暗道:只要知道心念何处,别的事情也管不着了。
  第102章 西行
  刘庭州自寿州南下,经庐州欲见曹子昂,然而庐州知府陈华文告诉刘庭州,说曹子昂已叫林缚召去蕲春。
  刘庭州也不在庐州耽搁,马不停蹄经庐江、宜城、枞阳、黄梅等城,赶到蕲春。
  刘庭州赶到蕲春时,林缚已随军去了黄州,他在蕲春只见到留在蕲春督辖池州军作战的岳冷秋。岳冷秋与林缚形成兵分两路、进击敌鄂东防线的决议,从蕲春往西北进击叛将陈韩三所部,成为池州军的责任。
  蕲春目前已经成为池州军进击凤山的大营,岳冷秋亲自在蕲春城里坐镇,邓愈暂时也在蕲春城里,岳峙则率八千兵马,已经越过蕲水河进入洗马、策山等地,兵锋已经渗透进浠水河东岸,围着浠水河,与陈韩三在外围的兵马纠缠逐杀,争夺对浠水河上游地区的控制权。
  就算陈韩三退守凤山、白莲河,也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对外围浠水上游,特别是西岸区域的控制,若是能有效限制池州军主力大规模进入浠水西岸,就能避免凤山、白莲河两寨受到直接的攻击。
  哪怕是拖延时机,对外围区域的争夺,也是必要的。
  很显然,从浠水河西岸的上游方向,道路给破坏,溪河之前也无桥梁,先遣兵马不能迅速进入,将敌将从这一区域驱逐出去,不能迅速铺桥造路,主力兵马是难以上来,直接围打敌寨。
  “崇国公在荆襄与燕虏决战的决心有多强?”站上蕲春城头,刘庭州见左右除了邓愈,没有其他无关人等,压着声音问岳冷秋。
  虽说在南阳一事上,岳冷秋判断有失误之处,但这回池州军涉身其中,刘庭州仍然愿意听一听岳冷秋的判断。
  “枞阳大败后,池州军虽说进入鄂东与叛将陈韩三对峙,但不过是在黄梅、枞阳休补元气,因黄梅与江州隔江相依,也不畏陈韩三与奢家敢来夹击,”岳冷秋说道,“虽得休养,但也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仅够将卒养伤罢了。庭州,你看看蕲春周围的寨桥坞船,是池州军此时所能为?”
  蕲春距江岸尚远,离江滩有二十余里,但临蕲水河而筑,城东又是皖山(淮山南脉)西南麓的丘山长岭。虽说在陈韩三退出时,纵火烧毁蕲春城,但要从蕲春进击凤山,没有一个更适合的地方作为东线兵马的后方大营。
  眼下,在清除蕲水河道里沉船、木桩等的障碍物后,扬子江里的舟船,就直接能驶入蕲水河水道。就在蕲春西城外的内河码头上,刘庭州与岳冷秋站在城头肉眼就能看见,有数十艘扬子江上常见的仓船就停在那里,上千劳工在那里奔忙不歇的将物资从船上搬卸下来。
  刘庭州不清楚邓愈、岳峙率部进入洗马、策山等地的具体情况,但是在眼前,除了数百匠工在蕲春城头修补残城外,在蕲水河的西岸,在骅山、鹞鹰岭两处要冲之地,能看到两处营垒已经峙立在林山之间,与蕲春城共同控制蕲水河下游,在内河码头的上游虽两里许,有四座栈桥横跨蕲水之上,沟通两岸。
  在蕲水河对岸,有几处简易棚地有烟柱腾空,再看近岸的河滩上,堆着黑黢黢的煤石,看情况河对岸似乎在烧窑制砖。
  “河对崖所筑是砖城?”刘庭州问道。
  “先修栅营,再补砖墙……”岳冷秋说道。
  刘庭州与岳冷秋一样,对兵事也十分的熟悉。
  伐木为栅,依山川之险造一座栅营,只需要三五天的时间,烧砖筑墙,则是大工程,也不是狱然能成,但坚固程度远非栅营能比。
  在枞阳大败之后,林缚虽然没有裁掉池州军,但拔给池州军的钱粮,锐减到每年六十万两——岳冷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以池州军从户部直接拨得的钱粮,在枞阳惨败之后,休生养息还不够,根本没有能力在邓愈、岳峙率前部兵马越过蕲水河进逼凤山一线的同时,在蕲春这么大规模的修筑防御体系。
  攻守之道,攻中藏守、守中夹攻。
  不管邓愈、岳峙在前阵打得如何,大营的防御一定要扎实、稳健;这样,邓愈、岳峙等先部兵马即使受挫,还能迅速退下来休整,等收拾之后再继续往凤山方向进击,而不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次进攻上。
  枞阳之败,受奢文庄所诱,岳冷秋遣子岳笃明率军进击黄龙岭过于草率,自然是主要的原因,但是小仓山营寨过于单薄,岳笃明在野战给击溃之后,岳冷秋不能依小仓山营垒而守,则是伤亡难以控制的主要原因。倘若当时岳笃明在进击黄龙岭时溃败,而岳冷秋能守住小仓山,至少能保证大部兵的溃兵不会给陈韩三与奢家联合掩杀。
  眼下打敌军的鄂东防线,也是这个道理。
  未胜而先虑败,这是将帅领兵最基本的要求。
  不管敌军此时在鄂东防线上的兵马有多弱,无论是池州军还是精锐为天下先的淮东军,没开打之前,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一鼓作气的攻下汉津、黄陂、铁山门及凤山等地,打开敌军在鄂东的侧翼缺口。
  那在进攻的同时,就必须要考虑如何去应对进攻不利的局面。
  再一个,眼下是判断燕胡的主攻方向是荆州,所以淮东军与池州军纠集近十万兵马渡江到北岸,进击敌军的鄂东防线,全力以牵制燕虏侧翼,以其不能尽全力打荆州。倘若燕胡主力弃荆州不攻,从汉水东岸直奔鄂东而来,那在扬子江北岸的淮东军、池州军是进还是退?
  事实上,这时候正有大股虏骑沿汉水东岸进入大洪山西麓石城附近——虏骑进入石城(位汉水中游,武汉汉口西北,今钟祥),可以从石城渡过汉水围打荆州北面的荆门,也可以直接插入鄂东,配合先期在鄂东防线的杨雄、孙季常、钟嵘、陈韩三等部敌兵攻打淮东及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
  在这时候,淮东军、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已经不能急欲考虑展开,而是要考虑收缩,以免在插军山、旗山以南的丘陵地带,吃燕虏骑兵的大亏。
  这时候,沿扬子江北岸,以蕲春、黄州两城为核心,快速修筑多重塞垒的防御塞垒——倘若真将燕虏主力吸引到鄂东来,那淮东军、池州军就收缩到沿江塞垒里,背靠扬子江,消耗燕虏的兵马及作战锐气。倘若燕虏主攻荆州的计划不变,那淮东军、池州军就可以依托沿江塞垒,向敌军的鄂东防线进击,以救打穿其侧翼的可能,来解荆州之围。
  即使荆州不幸失守,淮东军、池州有沿江塞垒为依托,最后从北岸撤出来,也将相对容易得多。
  唯有这样,淮东军与池州军才能稍稍掌握住荆襄会战的主动权,不至于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
  当然了,为了获得这样的主动权,意味着人力及物力的巨大投入……
  没有淮东军,仅靠户部给池州军每年总额六十万两的拔款,岳冷秋如何在修补蕲春残城的同时,在蕲水西岸一起建造两座坚固塞垒?
  这时有一员穿青袍的文官登城来,其人右脸有一块大斑,相貌丑陋,眼见着熟悉得很,刘庭州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岳冷秋介绍道:“庭州,此乃枢密院营田左尉朱艾,受枢密使所令,权知蕲春,领五千辎兵进入蕲春,这寨桥坞船等事,则由朱大人所司……”
  “哦,我说怎么眼熟得很?”刘庭州想起朱艾是谁来,没想到早年的放牛郎,如今给林缚委任为蕲春令了。
  虽说刘庭州最终没能举他为吏,但毕竟是最初肯定他才能的人,朱艾对刘庭州也甚是亲切。
  “朱艾拜见岳大人、刘大人、邓将军!”朱艾过来给岳冷秋、刘庭州、邓愈行礼。
  “朱大人客气了。”刘庭州回道,心想林缚使朱艾率五千辎兵进入蕲春,又在蕲春投入大量的物资,帮助池州军将后防塞垒迅速的修筑起来,没有这个更能表明他打在荆襄与燕虏会战的决心了。
  林缚早初在庐州投入大量的资源,有防范董原之意,但也有与寿州唇齿相依,抵御燕虏兵马主力进入淮西的意图,如何燕虏在南阳的兵马已经开始南下,那林缚将庐州的资源往这边调,也是当然。
  虽说在蕲春,刘庭州心里的担忧就消去大半,不过既然过来,也不能连林缚一面都不见,就回寿州去——淮西要怎么牵制燕虏在北线的兵马,淮东宁则臣所部要不要沿淮河西进,这些关键性的问题,还要当面与林缚商讨。
  岳冷秋也正好要往黄州走一趟。
  黄州在蕲春的西侧偏北,与鄂州城隔江对立,在地理位置上,黄州恰好也保护着蕲春的侧翼——相对来说,池州军负责从蕲春出兵打凤山,军事压力要比淮东军少得多。
  岳冷秋离开蕲春,便由邓愈留下来主持军政,不会有什么大碍。
  由于浠水河西岸还不够安全,在燕虏攻陷武关之后,其主力骑兵没有过来,但调拔了大量的战马补入陈韩三所部,使得陈韩三所控制的骑兵,激增近一倍,使其对丘陵地带的活动能力增强。
  而淮东水营早期要先将人与必需的物资运入北岸,骑营及大量的战马,反而有些迟滞,使得短时间里,对缓冲区的渗透能力,反而不过敌军。
  岳冷秋陪同刘庭州赶去黄州,走陆路不安全,只能坐船去黄州。
  从蕲春登船,下蕲水河进入扬子江,刘庭州才发现扬子江千舸竞渡,几乎要将整个江面遮住。江面上,除了淮东水营的战船、运兵船以及船体庞大给临时征用的商船外,还有大量的桨帆船、乌篷橹船等小型渔船,有些船头还挂着未收的渔网。
  刘庭州一脸疑惑,渔民们往黄州凑,做什么?
  看刘庭州疑惑,岳冷秋说道:“庭州一路从寿州赶来,有些最新的情况还不清楚,枢密使在离开蕲春之前,邀我与左相一起签署授田令:江淮之民,自行渡江随军赴国难者,积功者授无主之田三十亩,永业;随迁但无功者,两年后许一两银一亩田购永业田,以三十亩田为限!此外,枢密使又签令募儒生入营伍参战,积功即可补吏,或在营伍服役两年,也可补入吏官……”
  听到这里,刘庭州愣了一下。
  荆湘之乱已有好些年头,到处都给打成残地。待收复后,荆襄的无主之田将数不胜数,到时候垦荒屯田将叫人头痛不已——此时签发授田令,只能以将来的授田来征募随军民夫辅助作战。
  但是,募儒生入营伍,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从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科举便因战事被迫中止,断了天下儒生入仕之路。
  如今江西、东闽、两浙、湘潭、广南等地都相继平复,不管荆襄会战打得如何,只要能守住扬子江,恢复科考也是大势所趋。
  林缚募儒生入营伍,有些儒生会不屑一顾,但有些儒生,特别一些年轻的儒生,为南阳遇屠一事而愤怒难泄,此时为赴国难正热血沸腾,恨没有投笔从戎的机会——林缚此举大打方便之门,这些儒生虽说也会有投池州军、淮西军的,但绝大多数都会进入淮东军,进入林缚的控制之中。
  第103章 定策
  听岳冷秋说儒生入营伍积功可补吏,刘庭州愣怔在那里。
  刘庭州做手势请岳冷秋进舱室说话。
  在昏暗的船舱里,推窗望外,一派江水清碧似蓝,左右舟楫密集如林。
  刘庭州看向岳冷秋,说道:“有越以来,帝室、勋贵与士大夫并治天下,科举乃天下儒生入仕之龙门,此制垂立天下两百余载。近年来山河破碎,科举为之中断,使选吏补吏之事,也桀途多难。当下,吏部从永兴年之前科举出身的士子里选吏,多补入中央六部,而府县官吏则操之地方。虽说战时不得不得权宜之计,但终究选吏之事,要操之在吏部之手,才合律制——今崇国公募儒生入伍营,许以补吏之期,将来置吏部于何地?”
  岳冷秋沉默着。
  刘庭州又问道:“有传言说枢密院要取政事堂而代之,难道这是真的?”
  岳冷秋哂然一笑,说道:“荆襄之战,不晓得要填进去多少血肉之躯,庭州是不是有些过虑了?”
  刘庭州蹙眉思虑岳冷秋的话。
  以当前的架式,林缚在鄂东不可能是假打。十数万兵马以及差不多同数量等级的辎兵、随军民夫,都将渡江以蕲春、黄州两地为中心进行集结,林缚想假打都不可能。
  燕胡的主力必然都将给吸引到南线来。
  不出预料的话,两军在荆襄地区的战事,将会发展成极为残酷的拉锯战。
  林缚也许是对此有所预料,才要极尽一切可能去动员更多的兵力渡江参战。
  林缚要求枢密院掌握更大的战争动员的权力,包括授田令及募儒生入营伍令,都是在这一背景之下颁布,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当叛军进袭江宁时,永兴帝与文武诸臣弃江宁北逃,是林缚率淮东精锐求江宁于水火之中;当南阳军、曹家关中军、池州军接连败北,而淮西军、荆湖军、湘潭军毫无作为之时,是林缚率淮东精锐,一举平定江西,彻底消除江宁侧翼的威胁——林缚不过是他之前的权力基础上,再稍微多要求了一点,以便更好的指挥整个战局,谁能拒绝?
  永兴帝不能拒绝、太后不能拒绝,刘庭州明白他更没有立场站出来说三道四。
  反过来想,荆襄地区的拉锯战打得越残酷,时间拉延得越长,对淮西也越有利。
  当然,这也是岳冷秋话里的意思。
  刘庭州转头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又起一念,问岳冷秋:“要是叫崇国公在荆襄再获大捷,当如何处之?”
  “再获大捷?”岳冷秋听刘庭州这么问,目光也随之看向窗外的江水,心里却起波澜:难道真如刘庭州所料,募士子入伍营是林缚代元自立的一步棋?
  帝统传续而律制立,天下读书人拥护帝统传续、拥护律制,是因为唯有如此,读书人通过科举入仕的通道才会畅通。
  倘若林缚真有心想谋国篡位、代元自立,对于农户来说,不过是一样的缴租纳赋;而当前江淮之前新兴的工矿商户,大概是盼望着林缚能代元自立的;但天下巴望着通过科举一朝能越龙门的读书人,他们看到淮东这些年来吸纳了太多的异类为官为吏,对科举律制极尽破坏之能,对于巴望着江宁能尽快恢复科考的他们来说,怎么可能希望看到林缚代元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