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节
  “这将卒在沙场上,将脑袋别在腰间与敌厮杀,还要克扣粮饷的话,脸面上太难看吧?”陶春黑着脸说道,以为董原要扣长淮军的粮钱,心里窝着火就要起恼。
  “你误会我了,”董原要陶春稍安勿躁,说道,“长淮军五万将卒,每年二十五万石米粮以及三十五万饷粮,我一粒一厘都不会短你了,其他该给的,也都会给你……但是就这些,还是远远不够啊!”
  除了军食饷银,这将卒的被服鞋袜、军械箭矢以及营帐寨垒,都要消耗大量的钱粮;大伙儿都是在刀口舔血,打赢了自然要有赏银,死伤也要有抚恤银。但江宁总计就给淮西拨了两百万两银,陶春心里也清楚,董原说不短他,他也不好意思多要。
  “嗯……”陶春轻轻哼了一声,便算将刚才的无名火压下去,耐心听董原再说下去。
  “你带兵也有十多年了,‘兵贵在精不在多’的道理,我也不跟你赘述,我每年拨给你二十五万石粮、三十五万两银不变,你养五万兵马是养,养三万精锐也是养,”董原说道,“我的想法呢,就是长淮军裁掉一部分老弱,移来寿州作屯卒,在涡阳方向只保留两到三万的精锐战力,你看可好?”
  陶春心里想:要是钱粮充足,自己在涡阳保留三万精锐战卒,将两万人裁撤下来作辅兵,也可以留在涡阳结寨屯田,何需将两万人交给寿州当屯卒?董原说起来好听,粮饷一分不短,但实际上裁去两万兵马,军械补服箭矢以及安营扎寨的开销就会节减很大的一笔,这笔买卖换谁都能做!再说将两万老弱淘汰下来交给董原当屯卒,也是经营寿州的人力,董原真正是打的好算盘。
  陶春沉默着不吭声,董原说道:“这也是刘大人的意思。朝廷这么艰难,我们在淮西不能团结一心,不去淘弱留强,不集中精锐去打造一支少而精锐的战卒,不将老弱淘汰下来进行屯田、经营寿州,即使勉强将十万兵马维持下去,也只会越打越疲——总不至于日后还要求到淮东头上去了!”
  提到淮东,陶春额头的青筋一跳。
  济南分道扬镳事,是陶春心头永远的痛,他也晓得林缚等人对这事耿耿于怀,在淮西战事虽说长淮最终脱困,但就淮东的心思,也是一心想削弱长淮军。
  想到董原几乎是给逐出杭州,在这方面,的确要跟董原站在同一战线才成,避免再给淮东瞧扁了欺负。
  陶春脸色阴晴不定的犹豫了好一会儿,终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沉声应道:“那便照大人所言,我回涡阳就将老弱裁撤下来,移来寿州作屯卒……”
  第65章 雪中送炭
  虽说陶春答应裁撤两万兵卒移来寿州作屯卒,陶春离开后,董原仍蹙着眉头,忧思难解。
  幕僚陈景荣走进来,适才谈话时,他就坐在屏风后旁听,这时见董原愁眉不展,说道:“陶春与大人同出身于东闽军,有故旧之情,多耗些时日,终归能收服为己用……”
  “陈西言老奸巨滑,荐我出镇淮西,又使长淮军受我节制,怎可能坐看陶春给我收服,”董原苦笑摇头,说道:“若让陶春与我并立,故旧之情或许能用。此前陶春为四镇之一,退到淮西,却又屈于我之下,陶春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或许他心里认为淮西该是由他来镇守,他焉能服我?”
  董原出知维扬时,陈景荣就是他的幕僚,这些年都不离不弃相随。
  董原离开杭州,就带了十数心腹、两百余家兵在身边,几乎是赤手空拳到淮西来赴任——相比较之下,受他节制的诸多山头,东阳林庭立、林宗海与彭城郡公林缚同出一族,根本就不买他的账,董原无法从东阳调一兵一钱;庐州谢诞一向唯岳冷秋马首是瞻,岳冷秋到江州督战后,江州与庐州只隔着一江,也使得谢诞有底气对董原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肖魁安是刘庭州的嫡系,陶春麾下兵马最强,但他守大梁时,是独挡一面的镇将,撤回来却要改受淮西的节制,正满腹怨气,这种心理变化,又怎么能让陶春服庸董原?
  董原怀疑陈西言等老奸巨滑之辈,就是考虑到陶春心态的变化,才最终使长淮军撤入淮西受淮西节制的吧?
  “说到底,大人手里还是没有人,才使诸将生出轻慢之心。”陈景荣说道。
  “唉!”董原轻轻一叹,他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他眼下还能借着朝廷的威信节制诸将、部署淮西防务,而且淮西粮秣钱饷的供应实际控制在刘庭州的手里,使得董原更缺乏制约诸将的手段。
  董原起初想着等浙东局势缓和下来,浙北所承受的军事压力不那么大,就能将他在浙北带的那一部分精锐调到淮西来应急。再好的算计,也难挡局势的微妙发展。
  奢家兵马进江西,攻陷豫章之后,奢家对江宁的威胁从东线移到西线,淮东也趁机上书江宁,建议从杭湖、徽南调兵随岳冷秋进入江州,加强西线的战备。
  孟义山顺手推舟,就将原先董原留下来的那两万兵马,悉数扔给了岳冷秋。
  董原留下来的两万兵马堪称精锐,但将卒抱成一团,无法跟原宁海系将官融合,孟义山自然要想办法将这些人踢出去。
  要不是江州告急,这些兵马倒很有可能调入淮西受董原节制。
  岳冷秋也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主,这些兵马进入他的囊中,董原就不大奢望还能拿回来。看来在淮西一切还要重头开始,想到其中的艰难,董原心里轻叹。
  这时候门房进来禀告:“丁大人过来了……”
  “啊,快请丁大人进来!”董原忙不迭的站起来,与陈景荣走出行辕迎接丁知儒。
  董原出知维扬时,丁知儒出知维扬属县白沙县,是他的下属,是个有才干的官员,与董原的私交也好。
  董原要守淮西,手下没有几个得力的干将不行,就推荐丁知儒出知寿州,帮他主持淮西的政务。
  淮西辖东阳、庐州、濠州、寿州、信阳五府及淮河北岸的涡阳防区。
  东阳、庐州两府受战事破坏程度最小,税赋最足,但这两府的事务,董原插不进手去,淮河北岸涡阳地区作为防线外围,要实现坚壁清野的策略,暂时一并由陶春来统管军事,董原能经营的是濠州、寿州、信阳三府。
  在此之前,刘庭州就兼领濠州,将原涡阳军肖魁安所部将卒家小迁往濠泗地区安置,使得濠州的生产有一定的恢复。不过恢复的程度也相当有限,仅人口稍微密集一些,大部分人没有救济,连糊口也成问题,就算濠州能有税赋收上来,也给刘庭州掌握在手里。
  相比较之下,寿州、信阳几乎就成了残地,董原请丁知儒过来,是替他收拾寿州、信阳。
  董原带着陈景荣亲自到行辕门口迎接丁知儒,见辕门外就停着一辆马车,讶异说道:“想着知儒过几天才能过来,没想你今天就到了……”
  “到吏部领了函印,没有耽搁,雇了一辆马车赶来,希望没有耽误大人的要事。”丁知儒行礼道。
  “不耽误,不耽误,”董原亲热的挽过丁知儒的手臂,邀他与自己并肩进府,指着家街四壁淮西诸军都统制行辕,笑道,“只是这边的条件太艰苦,怕委屈了知儒你啊!向朝廷上荐书之时,我是犹豫了又犹豫,但我身边真是太缺少像知儒你这么能干的大吏!”
  “知儒愧不敢当大人之誉!”丁知儒感动的说道,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来,说道,“沈大人有一封信,叫我当面交给董公。”
  董原离开维扬后,丁知儒出任府通判,与沈戎搭档,共治维扬。
  董原与沈戎没有太多的接触,但晓得沈戎在东阳府时就与林家闹得势不两立,如今淮东势大,对维扬府的渗透很强,沈戎应该是第一个不愿看到淮东势力继续膨胀下去的人。
  董原接过沈戎托丁知儒捎来的书函,就站在庭院里拆开来阅看,拍股说道:“好,知儒跟沈大人真是及时雨啊!”
  丁知儒笑道:“我在维扬接到大人的信函时,就在想寿州、信阳的问题。江宁能拨的钱粮有限,淮东筹措军资,也是依仗淮东钱庄处甚多,想到大人治淮西,淮东的经验不可不借鉴。早年有言,‘天下富贾、维扬居有其二’,这倒不是乱说。依仗盐利,维扬商贾之富,甲于天下,唯江宁能比一二也。沈大人愿意从中牵针引线,很快就从盐商那里筹到五十万两银子,只要董公派人拿押函过去,这笔银子就能运来寿州!”
  “徐州拿税赋做抵押,从淮东钱庄支借银钱恢复民生;我就拿淮西五府的税赋做抵押,今日谁支借银钱给淮西,我定不会忘记这份情义,他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将这笔钱还上!”董原说道。
  “还是大人治维扬时,令名远扬,流祸肆虐淮泗时,唯大人守维扬,叫维扬寸士未失,保靖安平,至今仍叫维扬百姓难以忘怀,才如此轻易促成此事。”丁知儒说道。
  陈景荣心里想:应该还是受马服案的影响。
  维扬盐商几乎跟私盐都脱不开干系,淮安大盐商马服得罪林缚,因私盐获罪,抄家灭族,这种手段异常凌厉,但不能不叫维扬的盐商们有兔死狐悲之感。淮东的势力日益膨胀,近在侧旁的维扬盐商们自然也是寝食难安,好不容易看到董原出镇淮西,与淮东分庭抗礼,又有沈戎、丁知儒在旁边鼓动,自然是一窝蜂的涌过来支持“故主”。
  朝廷每年从两淮牟盐利就几近两百万两银,淮扬盐商十数代积累,富甲天下倒不是乱说。
  淮西若能得维扬盐商支持,确实大有可为。
  董原正愁寿州一穷二白、无从施展手脚,丁知儒一过来,给他带来额外的一笔银子就达五十万两之巨,如何叫他不兴奋?
  有银子,就能从东阳、庐州、江宁、维扬等地购买粮食、铁器、耕牛过来,就能招募流民、广营屯田,唯有寿州、信阳等地民生恢复,淮西防线才能真正的稳固下来。
  这会儿刘庭州得知丁知儒到了寿州,也闻讯赶来相见,得知在丁知儒过来之前,就与维扬知府沈戎从盐商那里筹得大笔的款项,也是十分的振奋。
  董原又特意派人去楚王府,请元翰成及淮西在寿州城里的官员、将领一起为丁知儒接风洗尘。在宴席上,陶春得知董原竟得维扬盐商的支持,对之前董原要求分兵移到寿州为屯卒的事情也就保持沉默。
  楚王元翰成在宴间与董原并坐,听得从维扬盐商支借钱款之事,说道:“这的确是解燃眉之急的妙法,王府还有十几万两存银,一并拿出来支借给淮西恢复民生,也算是做一桩善事……”
  死于淮东刀下的淮安大盐商马服是楚王婿,楚王如此表态,只会促使维扬盐商更加投向淮西,董原拱手道:“王爷英明,董原在这里替淮西百姓多谢王爷大义……”
  “光有银子还不成,要有人才行,”元翰成笑道,“徐州战事,卫营数百将卒守住王府,又与淮东军里应外和夺下东城,才最终取得徐州战事的胜利。这些有功的将卒在卫营里也得不到位子升迁,也憋屈他们了,本王愿荐给董大人使用……”
  “董原在这里更要多谢王爷了……”董原站起来行礼道谢,好像元翰成往淮西军中塞人,比借十数万两银子更值得感激。
  陈景荣却是暗暗皱起眉头:楚王是想干什么?
  第66章 控制洪泽浦
  董原得维扬盐商支持,消息很快就传到徐州,这主要也是源于淮东势力膨胀,维扬地方势力要抵制淮东的渗透,眼前只能抱董原这个粗大腿。
  淮阳军彻底融入淮东一事,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但背地里的暗流绝对不少。
  算上淮阳军,淮东拥有的精锐战卒明面上就超过十万,跃居诸军之上,而且受林缚一人掌握,外人难以间之,要说永兴帝及江宁诸人心里没有想法,鬼才信?
  维扬盐商事,倒是正常的一个反应。
  “沈戎跟董原尿一个壶里去,真是不奇怪啊!”叶君安与高宗庭到行辕来议事,谈论起董原得维扬盐商支持的事情,颇为感慨。在知悉淮东崛起背后有些不足为人道的秘事之后,也不难理解沈戎为何对淮东一直都怀恨在心——沈戎在出知东阳府时,给顾悟尘、林庭立联合压制,丝毫掌握不到东阳军的兵权,但这是小事情,官场倾轧是常态,结仇还是洪泽浦劫案,沈戎直接给林缚摆了一道,差点连小命都丢掉,这个怨子就结得大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着他们闹去。”林缚说道,他也没有指望沈戎能跟他尿一壶里去。
  “维扬盐商之事,不能不严肃视之,”高宗庭蹙着眉头说道,“这次盐商为淮西筹款,一方面是沈戎在背地里的捣鬼,也不排除张晏在背后支持,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董原在维扬的根基颇深。他荐丁知儒出知寿州,在这次盐商筹款后,又表示要在淮西大力任何维扬籍官员,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到要利用维扬府的资源去巩固淮西的根基。眼下的情况是,维扬府有财力;在过去数年间,维扬府也聚集了太多的流民、难民,可以迁往淮西安置,这就为董原在淮西屯田提供必要的丁壮……”
  “是啊,不能让淮西的日子太好过!”叶君安啜着茶说道。
  “现手就有两招棋可用,第一是卡私盐的脖子,直接釜底抽薪,动摇维扬盐商对支持淮西的信心,第二就是加强对洪泽浦的控制……”高宗庭说道。
  以洪泽浦为分野,淮山以东的江淮地区分为淮东、淮西两个大的区域。淮西包括庐州、东阳、寿州、濠州四府,淮山与桐柏山北麓的信阳府原属中州郡,中州郡支离破碎之后,后隶于河南制置使,传统上与南阳等地属于豫南地区,由于战事的需要,信阳府与淮河北部的涡阳地区,都划入淮西辖内。
  传统的淮东地区包括淮安、海陵、维扬三府,维扬府也是后世所熟悉的扬州,既处于南北漕道的要冲位置,又由于两淮盐铁司所在,成为天下盐商皆汇聚在此,富甲天下。
  维扬府的盐税及田赋丁税、市泊厘金,是朝廷财赋最重要的来源之一,故而无论林缚做多大的努力,都很难将维扬府划入淮东的势力范围以内。
  维扬府与濠州府隔着洪泽浦对角相望,说来有趣的,淮安府与东阳府也是隔着洪泽浦对角相望——如今维扬盐商选择支持董原,而东阳府明义上隶属淮西辖制,但从来都跟淮东一个鼻孔里出气。
  淮东加强对洪泽浦的控制,一是能加强与东阳府的联络,二是能削弱维扬府与淮西濠州府的联络。
  洪泽浦地广千里,淮河出入其间,与泗阳、泗州、濠州、石梁、金湖等县接壤,分属于淮安、濠州、东阳、维扬四府管辖。
  此前各府管辖洪泽浦主要设关卡以辖进出洪泽浦的主要水道,淮安府方面在下淮口及白塘河口都设有巡检司,管理出入洪泽浦的船舶。
  洪泽浦除了是衔结东西南北的核心水道之外,本身也有极丰富的渔业资源,在淮泗大乱之间,在洪泽浦里生存的渔户数以十万计。
  洪泽浦内分布有大小小的沙洲、湖岛,原有大小三十余座水寨、渔寨,沿岸居住的渔户更多,诸府都设河泊所管辖,征收渔课。
  刘安儿起事,最初依仗的也就是洪泽浦水寨势力,依仗那些给繁重渔课、渔税盘剥得难以生存的渔户,继而发展成席卷中原的大祸。
  淮泗战事之后,洪泽浦的水寨势力就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渔户数量也是锐减,不过在林缚治淮东之后,下令减免淮安府所辖湖域的渔课,仅征市税,使得山阳、泗阳等地的渔业捕捞有所恢复。
  高宗庭所说的两点,在捍海堤建成之后,两淮盐场私盐的外流,基本就在淮东的控制之下,只是暂时没有收紧口袋罢了,但对洪泽浦的控制工作还刚刚起了头,没来得及深入下去。
  林缚蹙眉思虑,又侧头问刘妙贞:“说起洪泽浦,大概没有谁比淮阳军将更熟悉,你能不能推荐几名营将、哨将,放到白塘河巡检司去!或者可以直接让第三水营在白塘河口设一分营?”
  宋佳在旁边说道:“如今水寨势力在洪泽浦里有抬头的趋势,是打压,还是扶持,使之顺从官府的管辖,听说淮安府还有些争议,我觉得军情司下面可以置一员指挥参军专司其事……”
  水寨势力不容小窥,刘安儿就是借洪泽浦水寨势力搅起掀天大祸,而太湖水寨势力,一部由程益群率领出海,一度成为东海寇重要的补充势力,一部聚为白淖军,奠定今时杭湖军水军的底子——所以淮安府对洪泽浦里的水寨势力极为敏感,但另一方面渔户结寨而居,又是千百年来难以更变的传统。
  宋佳说有争议,其实淮安府方面是坚决要求打压洪泽浦水寨势力的抬头,维扬、东阳、濠州三府也是这个意见,只是事情到了林缚这边给扣了下来,还没有处置。说起来,现在洪泽浦上抬头的水寨势力,跟淮阳军也有些联系,又重新抬头的许多水寨势力本身就是给打散、打溃的流民军将卒回乡聚集而成。
  这些人既不愿再卷入战事,逃回来还只能在洪泽浦里谋求生计,又怕官府追究当年从贼的大罪,只能暂时抱居栖息在洪泽浦里。
  宋佳的意思,与其打压,还不如给淮东控制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