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必须死 第8节
  这日早膳,妙心问阿泽有什么心愿:“为师会尽所能帮你达成。”
  阿泽想了想,摇摇头:“弟子只愿一辈子陪在师父身旁,孝敬师父,暂没其他心愿。”
  妙心半开玩笑地打趣道:“咱们修行的道人,不比那出家的和尚,一生不沾花草露水。饶是剃度的僧人也会被美色迷心,你就情愿一辈子困在师父这儿,往后不打算娶妻生子吗?”
  阿泽听言,连忙将碗筷放下,惶惶作礼道:“师父莫要说什么困不困的见外话。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只求用一辈子来还,娶妻生子不曾想过,也不会去想。”
  听他语气斩钉截铁,妙心却犯愁,她可是打算给他留个后呢。
  妙心捏着盖子拨弄茶叶,一边思量怎么才能让他多瞧些女色。心中忽亮,就道:“听许大夫说,不远的雀州城有条江,名为秋水。每年十月初,江上会举办花灯节。要不去那儿赏玩两日?”
  阿泽自小待在道观里,最远只去过镇上,未曾参与花灯节这般烟火味甚浓的节庆。
  但他喜静不喜动,遂没太大兴致,只淡声道:“听师父安排。”
  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
  次日,二人踏着晚霞抵达雀州城。
  即便天色渐昏昧,城里的街道依然繁华喧嚣。不似小镇,天暗便收摊、夜来各归家。
  酒楼门前络绎不绝,街旁茶铺人声鼎沸。抬头灯红如火,低头酒茶飘香,真个八街九陌无僻静,摩肩接踵全是人。
  二人好不容易寻到个仅剩一间空屋的客栈。屋子虽小,胜在整洁。妙心不想再耗费时间挨家地问,直接付钱定了下来。
  两人稍作整顿,便下楼点两碗面填肚子。
  等时,妙心去到柜台问:“敢问掌柜,夜游秋水的灯船怎么定?”
  店家却惊:“这死人的档口游甚么江?”
  “死人?”妙心不解。
  这一看就是外地来赏花灯的,店家小声道:“秋水今年闹鬼,江里死了好些个人,花灯节开了三天便匆匆停了。衙门早已勒令收船禁江,即便不禁,也没人敢去玩咯!”
  闹鬼?妙心两眼瞬间放光:“闹的什么鬼?可有抓到吗?”
  旁个女子听闻闹鬼,皆怯怯不敢多言,她反倒兴致勃勃。店家努着嘴,狐疑地将她打量。
  妙心见他不言,追问:“既然闹鬼,城里为何还恁多人?不怕鬼进城吃人?”
  店家这才道:“那是个水里游的鬼,上不了岸,只敢在江上兴风作浪。大家聚集此处,一来,花灯节转到了岸上,二来,大伙儿都等着今晚去观看大道长抓鬼哩!”
  “何方来的大道长?”妙心甚是好奇。
  恰时,走来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与店家结账的工夫,插了个话:“前几日总督府请了位据说能通天的道长,听闻他来头不小,说是与地府的判官是拜把的兄弟。”
  店家将铜钱递与他,接过话道:“我在岸上见过他作法,招风即来,翻手起浪,很有些神通。”
  “妙哉妙哉,甚好甚好。”妙心没头没尾地说。
  “妙什么?”
  “好什么?”
  二人奇怪地望着她。
  妙心笑出一口闪亮亮的小白牙:“说来也巧,我与那地府的判官也是拜把的兄弟。既然今晚没法游江,不如去会会兄弟的兄弟。”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附近几人哄堂大笑。
  “姑娘的海口在这儿说说便打住啊!”人高马大的男子奉劝。
  妙心置之一笑,转身走向阿泽的座位旁。
  热腾腾的面已端来,阿泽递给她筷子,见前头的人们视线都往这儿瞧。便问:“师父与他们说了什么?”
  妙心指了指他的碗:“趁热吃先。”
  阿泽没再多问,握筷夹面。热乎的汤面刚入口,只听她冷不防开口:“填饱了肚子,带你去看道长抓鬼。”
  阿泽一口面险些呛在喉咙,掩嘴咳了两声,饮两口茶,不解道:“师父不是想赏花灯吗?为何突然去看抓鬼。”
  妙心但笑不语。
  她纯粹心生好奇,想瞧瞧凡间哪个不怕死的家伙敢称自是陆判官的兄弟。
  第八章 为师要高歌一曲,你稍作忍耐。……
  清月半亏,江风湿寒。
  大家对岸边绚丽多彩的的花灯兴味索然,个个翘首掂足,目光聚焦在东侧的埠头。
  官兵们早已将埠头的外圈团团围住,阻止人们靠近。但深秋的冷意驱散不走大家热涨的好奇心,没多久便将秋水江畔里三圈外三圈给围得水泄不通。
  个子矮的,看到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个子高的,又被官兵叠起的盾牌挡住视线,只能见缝观望。
  时不时有人哎哟一声被踩了脚,还有男子囔囔叫叫:“挤甚么挤!挤了就能瞧见吗!”穿插着孩童哇哇大哭声,热闹得很。
  远处岸提的西面有棵老槐树,树上稳稳伫立两人,正是前来观看抓鬼的妙心师徒。
  阿泽瞥向一旁的妙心,她的注意力全然在前方,神色间并非单纯的好奇,昏暗的夜幕中,她的眼睛因兴致高昂而格外明亮。
  素来静修求道的师父,十几年来传授的皆是健体修心的功法,未有任何涉及抓鬼的道术,他更不曾知道她竟结交过地府的冥官。
  纵然她习得秘法,延年益寿、容貌永驻,可她毕竟还是个尚未得道成仙的凡人。地府与凡间远隔生死之界,地府的官与天上的神仙一般,凡人皆不可轻易靠近,她又如何与判官熟识?
  阿泽心中被各般疑惑所困扰,越发意兴阑珊。他眺望灯火通明的江岸,忍不住问道:“师父曾抓过鬼吗?”
  妙心正盯着埠头外的一顶轿子,随口回道:“抓过,不过并非我一人之力,是与冥官齐手将厉鬼抓捕。”
  她的仙职本是捉妖,偶有几次捉妖之时恰遇见作恶的厉鬼,她也会顺带助冥官之力。
  阿泽又问:“师父为何会结识冥官,与判官果真是熟识的兄弟?”
  妙心笑着反问:“你怀疑吗?”
  阿泽见她没有搭话的意愿,即时收声,目光也往埠头的方向投了去。
  埠头的轿子旁站着两位头戴官帽的官员,官员近身各有三五员带刀护卫。妙心猜想,那位还未露面的大道长应该就坐在轿子里。
  抓鬼也需占卜时机、观测天象,时机未到、道人不出。
  只见一位矮胖的官员突然上前,将轿子的布帘撩开。两位官员恭敬客气地站在轿子一侧,微垂身,将人请出。
  道长踏出轿子,背对岸边。
  他身长骨削,一身青墨长袍与这秋夜江色浑然一体。江风袭来,衣袍猎猎,更显单薄。但道人根骨挺拔、脚盘如石,端端正正、邪魔不侵。
  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发出阵阵叫喊,远处的人们也凑热闹,跟着瞎喊。
  “休要嚷嚷!”个头稍高的官员走向被堵成一团的人们,大声喝止:“若是扰乱道长作法,统统抓去衙门大板伺候!”
  官员即便使出拽牛的力气吼出这话,声音也瞬间被岸边嘈杂的人声淹没。唯有临近的几人听见,纷纷回头叫大家安静,却收效甚微。
  官员没奈何,即命官兵们亮出明晃晃的大刀,这才将大家震慑住,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些。
  中间被挡住视线的人们不知所以,以为江上有情况,一个个忙问:“怎的了?水鬼出现了?道长在作法吗?”
  “没呢!官老爷亮出了刀,别吭声了!”旁边的人低声劝道。
  江边虽逐渐安静下来,可因道长现身,往埠头拥挤的人越来越多。
  那胖矮些的大官训了高个子官员两句:“水鬼出没秋水,你还不严令禁止花灯!瞧瞧这人头攒动,要是影响道长捉鬼,坏了大事,你提头面见国主!”
  高个子官员战战兢兢地抬袖按了按额角的冷汗,只管低头认错,不敢辩驳。
  “道长……”胖大官即换作和善的面色,问道:“这些人没被鬼吓过,全跑来瞧新鲜,可是会碍着道长施法?”
  道长说:“倒不妨碍。只是抓鬼不比抓人,一不留神,恐伤及无辜。”
  胖大官点点头,正苦恼如何驱散众人,就见道长缓缓转过身,面朝人群。
  妙心即刻凝神聚睛,慧眼通明,就将道长的面容瞅得一清二楚——面容清瘦、眼眶深凹、眉峰如镌、颧骨微突,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但眼神锐利,像刀锋的尖芒,即便收敛了利势,依然慑人心胆。
  妙心却了然地笑了笑。
  她还以为陆判官新结拜了哪位兄弟,原来是他本人!
  冥官抓鬼时,为避免影响凡间气数,又为办事便利,遂在凡间皆有化身。妙心就曾见过陆判官来凡间办事时的化身,遂一眼就认出来了。
  却说陆判官扫看众人,轻掀唇:“这水鬼曾因闹事被仙官镇压此处,怨念深积,可在瞬息之间吞人魂魄。诸位若再继续淹留此处,恐怕等她现身即是生死之变,望你等惜命返家,莫要给这江中水鬼填补口粮。”
  他口吻淡然,声音却能达及百丈之外,连岸堤上的人们都听得清晰。
  见他几句言语就使神通,大家无不信服,哪个不怕死,不消会儿就散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多半踌躇在江堤远远观望,只有少数二三十个胆大的年轻人还留在离埠头不远处。
  胖大官正要差人将他们赶走,不知谁喊了声:“水里有动静!”
  众人目光迅速聚集江面,却是见一只翠鸟轻轻踩过,掠起一圈涟漪。
  大家吊在嗓子眼的心扑通扑通地,缓缓回落。
  陆判官却即刻吩咐官员:“速速撤离岸边十丈以外!”
  两位官员听他语气严肃,不敢迟疑,即命众兵撤离。官兵快步往岸上走,顺带将驻足观望的二十几人一并赶走。
  忽闻一声哗啦啦,大家下意识扭头看去。江水中央突然涌现一只巨大的手,由水凝聚的大手眨眼将那振翅欲飞的鸟捕住,攥在掌中,合拳一握,飞鸟瞬间被碾成模糊的血肉,飞溅在江面。
  众人被这惊悚的碎尸场景吓懵了一刹,只听胖大官高喊道:“跑啊!!”大家仓皇回身,拔腿就跑。
  忽闻一阵娇软如绵的女声,悠悠渺渺,如泣如诉。长吟之音勾人心魄,咏叹之声慑人身魂。
  人们一不留神就被这声音摄去了神智,目光渐渐呆滞。
  “捂住双耳!速速离开!”
  陆判官高声如雷,携带万钧之力,试图冲开鬼音。他手中捻诀,江水陡然翻涌起浪,将那大手砸碎。
  鬼音突然嚎叫嘶吼,吼声越大,浪潮越高,一波接着一波,直往岸上冲去。
  岸上临近的人还未来得及跑开,就被鬼音摄魂,一个个成了木头桩子,愣愣呆呆地杵着不动。
  眼看江水就要漫过去,陆判官抬手施法,口中念咒。咒语化作无数条状的金光符箓,刷刷直插沙土,圈作坚固的屏障,将江水阻隔。
  鬼音声线越发细腻魅惑,直钻人耳膜。扰得众人丢了魂一样,拖着僵硬的步伐往江边走去。
  远处槐树上的妙心将前方的状况看在眼里,她神色自若,显然早已定了心性,未受鬼音影响。
  忽闻两声略微急促的呼吸,妙心偏头看向去,就见阿泽眉头蹙起,似在强行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