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_分卷阅读_35
  “何姑娘,可不能离得太近!这种发疯的最容易伤人,没得染了晦气!”那婆子一开口,周遭围着的都齐齐点头,这种疯子哪是能随便碰的!
  谁料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了个凉飕飕的声音:“她刚来时可没疯,听说是哪家的小姐,要换赎金呢。可惜没能熬住。”
  何灵猛然回头,看向说话之人:“阿红,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作甚?”那个名叫阿红的风尘女又“咯咯”笑了两声,“就算疯了,也知道吃喝拉撒,就是不会说话。也是模样生的太好,才给人圈在了这里,睡起来总也是热乎的呢……”
  她是笑着开口的,可是声音极为古怪,带着股让人发寒的凉意。在这破屋前,竟然生出了几分鬼魅之感。
  其他人都吓得缩起了脖子,唯有何灵恨恨的一跺脚,冲了进去。那破屋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散发着臭气。然而当靠近那女子后,何灵才发现她身上的味道其实并不太重,似乎有人帮打理过,只是衣衫太少,没法遮体,显得凄惨狼狈。
  在那女子身边蹲下,她小声道:“姑娘,别怕。这岛已经归赤旗帮了,若是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吾等可以送你回家。”
  那女子并未回答,两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却又像是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婆子也跟了进来,小声道:“何姑娘,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不如先把她请出去?”
  她不自觉用了“请”,像是对待一个妖物似的。何灵咬了咬牙,身手去搀那女子,原本还以为要费些力气,谁料一抬手,对方就乖乖跟着动了,倒不像是疯了,而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待到出了门,有了光,何灵才看清楚那女子的面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眉眼都细细的,皮肤极白,瞧着刚及笄,是那种唯有生在富贵人家,才能被娇养出的小姐。这样的人,居然被折磨的疯了,难免让人心生不忍。
  这长相,顿时让一圈妇人都发出了惋惜,有个低声道:“不知还能生不能?若能生养,说不定能找个人家……”
  这话不知有哪处戳到了何灵,她立刻叫道:“这就是被吓的,找个大夫说不定能治好呢!”
  然而这话却让不少人摇起了头,还有人冷哼一声:“真为她好,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那群人嘀嘀咕咕,唯有阿红像是没听到,只冷冷笑着,盯着何灵问道:“她可还能干活?还能用手养活自个儿?”
  何灵瞪了过去:“我会跟公子说的,让公子安排!”
  “安排什么,一个靠得住的夫婿?”阿红唇边显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像是嘲讽,却又微微发抖,“也是,给人暖床,顺便下个崽儿,也不算白费。”
  何灵也抖了起来,只想扑过去撕了那张惹人生厌的嘴。然而她忍住了,咬了咬牙道:“既然她还活着,还会吃喝拉撒,就不能搁着不管!先跟我住一个屋,等问过了公子再做处置!”
  她这样做对吗,是不是又犯了傻?然而何灵却咬紧了牙关,不管旁人怎么想,公子肯定也不会放弃这女子的。这是个苦命人,既然活了下来,熬到了赤旗帮到来,就不能平白让她死了!
  闹出这么一场,众人都有些低落,何灵也不催着干活了,让人收拾收拾先歇下来,她自己则带着那疯女人回到了屋中。这屋子原本是她和林默一起住,现在没打招呼就塞了个人,还是个疯的,她也十分愧疚,低声道:“阿默,要不今晚你先回公子那边住?明天我就能收拾出屋子,带人搬过去。”
  林默却摇了摇头:“我帮你看着。”
  这样的疯子,身边是离不开人的,哪能独居?林默是不太会说话,但是何灵今日的举动,她都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哪里有错。她跟何灵一样,深信公子能救回这可怜人,不能把人放着不管。
  见林默如此,何灵心底不由一轻。引着那疯女人进了屋里,她跟林默一起帮她洗了脸,擦了身,还换了件干净衣裳。当把那乱糟糟的长发梳顺挽起,露出一张小而白的脸时,连林默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姑娘长得真好,收拾利落了越发显得清秀,若不是那双仍旧直勾勾,让人发怵的眼,就跟个大家闺秀一样。
  何灵低声道:“人你先看着,我得去找公子回禀了。”
  林默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何灵走出两步,忍不住又道:“要是应付不来,记得赶紧喊人……”
  林默这次开了口:“你放心。”
  她答得简单,语气却很沉稳,何灵这才放下心,匆匆往主院赶去。
  ※
  见到了伏波,何灵先仔仔细细汇报了女营的状况。包括修建屋舍,扩建灶房,以及将来裁衣、浆洗需要场地的事情。
  伏波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过两天二郎会带木匠回来,到时候岛上统一规划,女营的地盘也会扩充。现在营中女子情况如何?”
  听到她这么问,何灵立刻道:“旁人也就算了,虽说有些死气沉沉的,但是干活还算麻利。就是有个叫阿红的,像是个卖笑出身的,不肯好好干活,还说要继续做皮肉买卖……公子,这样的人会不会坏了女营的规矩?我,我也不知该不该送她走。”
  伏波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她是一上来就这么说的吗?”
  何灵用力点头:“我说什么,她都要唱反调,人阴阳怪气的,嘴又毒,根本不信咱们能守规矩。”
  “若是如此,应该没藏什么坏心。心怀不轨的,绝不会明摆着跟你对着干。”伏波道。
  何灵怔了怔,突然也觉出了不对。她怎么说也是帮主派来的,算是说话极管用的,若是聪明些,不该上赶着巴结吗?那女人却处处跟她作对,就不怕惹恼了她,挨了收拾吗?
  然而下一刻,何灵又困惑了:“可她真是在捣乱啊,瞧谁都不顺眼,那神气绝不是装出来的!怎么会有人连好歹都不识呢?”
  “若是人一出生就浸在冰水里,自然会觉得冰水更好。碰到了有点温度的水,反而会觉得有人想害她。”伏波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想要让她恢复常态,是需要时间的,也需要旁人的感化。”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何灵:“你觉得是该让她离开,还是该让她留下?”
  没想到选择权落在了自己手里,何灵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送她上岸,就是把她推回了那世道中。她虽然讨厌,却也是个人……”
  看着面前纠结的小丫头,伏波微微一笑:“那就留下她,让她用劳作赚来衣食。岛上不会允许皮肉买卖,若有违规是要处罚的。把这话告诉她,她应该就会安分点了。”
  建国初期,曾经有过改造风尘女的行动。给她们送医送药,帮她们纠正观念,让她们摆脱旧时代的牢笼,成为新时代的一份子。这里面需要的心力何其艰巨,打破的观念束缚更是让人难以想象。而一切的起始,不过是把人当成人罢了。
  何灵是青楼里出来的,她受过苦,也比旁人更痛恨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思想发生了转变。伏波不觉得只凭自己就能改变世界,因而每多一个同行者,就是多出了一份力量。这力量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
  被那笑容鼓舞了,何灵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又低声道:“还有一个女子,被人祸害疯了。我,我也想救她……”
  伏波的脸一下就严肃起来:“那人可受了伤,有没有打人伤人的举动?”
  何灵赶紧道:“没有,是就自个儿发呆,也不会说话,但是让干什么都听,身上也没外伤。据说还是个富家小姐,若是能醒过来,说不定能把她送回家……”
  伏波却没何灵这么乐观,一个富家女被贼人劫走,恐怕家里人更恨不得她死了。而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能否恢复真的是凭运气。想了想,她道:“先把人送出来吧,住在主院更安稳些。等大夫来了,再看看能不能治。”
  何灵却赶忙摇头:“那怎么行!公子这么忙,哪能为这点小事操心?有阿默帮我呢,能照顾过来。再说了,主院里男子太多,还是先住在女营稳妥点,可以等大夫来了再搬。”
  这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失心疯是不能受刺激的,让病人少接触男人,对病情可能也有好处。皱眉想了半天,伏波才缓缓点头:“那你和阿默都小心点,万一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立刻来找我。还有,你要记得有些困难是无法用一己之力解决的,甚至连我也不能。”
  何灵怔住了,这话,她从未听公子说过。在她眼里,公子是无所不能的,天大的苦难在她面前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现在,她却说自己也不是万能的?
  见何灵这副震惊的模样,伏波叹了口气:“这世间没人是万能的,也不是每一个善念,都能收获善果。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要足够的坚强,否则怜悯之心只会让你痛苦。”
  这些,何灵以前可以不懂。但当今后,她要慢慢学起来了。没人是万能的,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态面对世界,是会被摧垮的。而没有一颗足够强大,能担负苦难的心,如何能够慈悲?
  看着那双认真至极的眼,何灵缓缓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公子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都会牢牢记在心底。也许她根本救不回那可怜的女子,但是只要力所能及,她便会去救!亦如当日在品芳阁里那一跪时,冲她伸出的那只手。
  见何灵如此,伏波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再多言。
  从主院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进了女营,回到自己的房间,何灵发现林默正端着碗,一点点喂那呆呆傻傻的姑娘吃饭。
  见何灵回来了,林默低声道:“粥在那边,你也喝点。”
  一天又忙又累,何灵都快说不出话了,走到桌边端起了碗,安静的喝了起来。今天熬的是菜粥,虽说凉了点,但是有盐有油星子,味道不差。她边喝边看着林默的动作,那也是个心细的,每一勺喂的都不多,一滴也没洒出来。只是这样一来就更慢了,桌上还有一碗粥,显然她还没来得及吃饭。
  何灵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就把粥喝完了,一擦嘴走了过去:“换我喂吧。”
  林默倒也没有拒绝,把碗和勺递给了她,自己去桌边吃饭了。拿着小勺,何灵也只舀了一点点,递在那姑娘嘴边,那张小小的,红红的嘴就张开了,把粥吃进了嘴里。她吃的很慢,也很文雅,乖的就像一只小兔子。何灵的心中像是塌了一块,眼里都涌出了泪来。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慢些吃,还有不少呢,以后咱们能吃饱的。”
  就算治不好,她也可以一直这么养着她。她不怕麻烦,也不嫌累,若是公子可以担起更多人,她多担一个又算什么?
  等喂完了饭,两人又打来了水,帮着那傻姑娘洗漱,带她去解手,还换了宽松的里衣。等天彻底黑了下来,到了睡觉的时间,两人就一左一右睡在了那小姑娘身边,像是把她护在了中间。
  轻轻摸了摸那乌黑的长发,何灵低声道:“不急,咱们慢慢来。等你好了,若是不想回家,就留在这里吧,今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那姑娘没有回答,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遥远的地方。何灵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亮缓缓升了起来,虽说不怎么圆了,但是光依旧很亮,洁白的如同银色的绸缎。那光透过了小小的窗户,照进屋子,照在了如同月光一般洁白的小脸上。
  长长的睫毛突然颤了颤,有水淌了出来,如同木偶般睁着眼的女子突然闭上了双目,无声的哭了起来。两边的呼吸都那么轻,那么柔,让人安心,不知过了多久,那疯女人缓缓坐起了身,抬起了头,看向了那不怎么高的屋顶。
  她笑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这一晚,何灵睡得并不安稳。她梦到了许久不曾梦到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柴屋。又黑又冷,只有一点点光从屋顶漏下,有肉烂掉的腐臭,还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外面总是传来大笑,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木板每一次吱呀响动,都让她浑身抖个不停。她以为自己都忘了,至少不该记得那么清楚。可是那气味,那声响,那一点点透进来的月光,全都如此清晰,如同她身上的痛一样。
  她孤身一人躺在那里,费力的喘着气,爬不起来,连翻身都做不到。她觉得冷,也觉得热,然而最折磨人的还是恐惧,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有那么一刻,何灵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小小的,白白的,比她高了那么一点,头发又长又黑,一双眼很大,在月光下尤其的亮。可是那眸子跟她记忆中的不同,不再呆滞浑浊,反而有些灵动,带着怯生生的羞赧,还含着笑。
  她在冲她笑。
  那笑是如此的好看,可是不知怎地,何灵的心却抽紧了,生出痛来。她想伸手去抓那女孩,谁料手上一紧,被捆着的绳索绊了一下。就这么一晃神,面前的人就不见了踪影,何灵猛地睁开了眼,从梦中惊醒。眼前黑漆漆的,心跳的厉害,背上还冒出了冷汗,她的手无意识的往前一摸,却没摸到任何东西。
  腾的一下,何灵弹坐起来,那张铺了稻草的床上,只剩下了她和林默两人,睡在中间的那个呢?
  人呢?去解手了?出门了?何灵慌乱的下了床,天还很黑,月亮也隐没不见,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屋中的景象。然而下一刻,她的视线凝固了,在房间的角落,木凳翻到,一双白生生的小脚悬在半空,一晃一晃……
  何灵只觉心都停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死死抱住了那冷冰冰的身子,用力向上举起,尖叫道:“阿默!阿默快醒醒!”
  林默也被惊醒了,一转身就瞧见了这副景象,她连滚带爬的冲下床,直接蹦到了桌上,一把抱住了那歪斜的身子,把她从梁上的绳扣里扯了下来。
  没了绳索支撑,怀里的重量骤然变沉,何灵支撑不住,狠狠摔在了地上。顾不得痛,她抓住了怀中人的肩:“醒醒!快醒醒啊!”
  那拼了命的摇晃,并没有让女孩醒来,那张小脸斜斜的垂着,浑身冰凉,一动不动。林默颤巍巍的伸出手,在她的鼻前一探,下一刻,她跳了起来,拉开门,发足跑了出去。
  何灵不知她是去干什么的,她也没工夫管这些。睡之前明明还好好的啊!为什么一觉醒来人就挂在了梁上?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该早早把人送去公子那边?是不是她害了她?
  这动静,把周遭几间屋的人都惊醒了,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房门,围在了何灵门前。
  “这是怎地了?”
  “瞧着像是上吊了?哎呀,白天不还好好的……”
  “兴许是突然回魂了?别看了,死了也是清净。”
  “她怎么了?!”尖利的叫声响起,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就见个披着发的女子冲了过来,扒开人群,挤进了跟前。
  何灵茫然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含着泪,带着恨的眼,那双眼就像是刀,一下戳在了她心头。
  “你把她怎么了?!”阿红见何灵不答,猛地扑了上去,扯住了她的头发,“她昨儿还好好的!你把她怎么了?!”
  “住手!”“贱人!”“快起开!”
  这下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大营来的妇人们冲了上来,连拉带扯把阿红拽开,有人忍不住一巴掌抽了过去:“发什么疯?你瞧不见吗?那丫头是自尽的!”
  “她活下来了!那么多天都活下来了!是你们害了她!”阿红双眼赤红,一口咬住了身边人,换来了一声惨叫。下一刻,动手的人更多了,厮打成一团。远远的,更多神色木讷的人冷冷地看着,看着那些打骂的身影,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女孩。
  眼看就要乱起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都给我住手!”
  随着一声暴喝,火把轰地一下亮了起来,照亮了来人的身影。那是个男子,极为俊美的少年郎,长眉紧锁,脚步飞快,就如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
  他是带着刀的,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材高大,杀气外露的男子。有不少女子颤巍巍退了一步,生怕他们冲上来就是一顿好打,怪她们惹事。然而下一刻,那少年就冲进了屋里,跪在了地上,跪在了那双目紧闭的身影旁。
  “公子!”见到来人,何灵一下涌出泪来,“公子,快救救她!我醒来就瞧见她,她……你得救救她!”
  身后,林默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两腿一软跪在了两人身边,眼中却闪着不甘和期盼。
  伏波没有答话,已经飞快地做起了检查。然而没花多长时间,她就停下手,对两人摇了摇头。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身体已经僵了,连颈间都浮起了尸斑。这个姑娘死了,没人能救回来。
  看到了伏波面上的神情,何灵崩溃了,扯住了她的衣袖:“可她昨晚还好好的啊!她还吃了饭,还擦了身,她那么乖,那么傻,为什么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