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_分卷阅读_53
  以她的年龄,已经早已改嫁生子当了母亲,她的名字为何出现在沐春的扇子上?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
  难道……她居然没有改嫁?
  她和沐春是什么关系?
  雪地里,人,依然在。心,纷乱了。
  “齐刘海”拍马回到元军大营,在这里,他是北元枢密院的书吏。
  枢密院是元朝主管军事机密事务、国防和皇室禁卫军的机构。经过大明多年苦心经营,策反,渗透,枢密院已经有一部分是大明的线人了。
  毕竟北元有很多人,尤其是官员,根本不适应退回到蛮荒时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他们想回去。
  这样的人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枢密院开会时,说我们中间有叛徒,十个有五个会心虚。
  “齐刘海”写了一封密信,向上官询问未婚妻胡善围现状,在落款上写下他的原名:王宁。
  第60章 爱的供养
  腊月初三,正是六公主的册封礼,王宁的密信也传到了京城,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打开密信,一看内容,心道不好!
  王宁的上司就是毛骧,他在北元枢密院得到的绝密情报,都直接送给毛骧。
  最担心的事情,往往就真的会发生。毛骧看着王宁询问未婚妻胡善围近况的信件,他提起毛笔,不知该如何回复。
  如果说谎,说胡善围已经改嫁,或者死了。王宁一定会起疑心,因为他们都是搞情报工作的,了解彼此,如果王宁手上没有掌握什么蛛丝马迹,绝对不会在静默三年后,突然去问未婚妻去哪儿了!
  王宁到底知道多少?是谁泄露出去的?
  如果直接告诉王宁,你未婚妻没有改嫁,她顶着世俗的压力等了你三年,等到心如死灰后,依然没有改嫁,而是选择进宫当女官,选择了单身不婚……
  毛骧也是人,他知道这个震撼的消息会使得一个正常人痛苦心碎。
  而王宁好不容易打入了北元枢密院内部,为第三次北伐得胜提供了决定性的情报,开春就要开始第四次北伐了,锦衣卫需要这枚暗探继续潜伏,成为大明北伐军的眼睛和耳朵。
  身为斥候,要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倘若心乱了,露出破绽,如何完成任务?
  毛骧的心就像陷入迷魂谷的指南针,忽悠悠乱转,心乱如麻,毛笔的墨汁都快干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无论怎么回复都会影响王宁的潜伏工作,怎么办?
  毛骧索性弃了笔,出去透透气。
  腊月里,宫里已经有了年味,更因六公主的册封典礼,宫中越发喜庆热闹。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大公主临安公主的亲妹妹,所以格外得到重视。
  大明公主册封之前,要先加冠服。先行冠礼,再行册封礼。礼部已经择了十一月二十七寅时上冠,腊月初三午时受封。
  此时正值午时,老天爷今天很给面子,阳光普照,给冬日湿冷的南京城平添一点温暖。
  乾清宫的龙椅和风椅东南方向设有御案,案上摆着金册。金册和册封开国功臣们的金书铁卷一样,“名不副实”,金只是指镌刻上去的字要镀一层黄金,而非用黄金当书册。
  大臣的金书铁卷其实一个瓦片形状的铜制品。公主们的金册是银制的两片,镀金的字体,上头写着:
  “皇帝制曰: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尔六女已成人,未有封号,特以怀庆为尔之号。”
  午时已到,洪武帝和马皇后升御座,尚宫局的曹尚宫捧着金册传制,送到孙贵妃所住的翊坤宫,六公主还没召驸马,和母亲住在一起。
  此时翊坤宫已经设好了香案和册案,摆出仪仗。六公主穿着九翚四凤冠翟衣受册。
  曹尚宫将金册摆在册案上,六公主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谢皇恩,册封仪式完成,从此六公主也有了封号,叫做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首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宗,然后再去乾清宫叩谢洪武帝和马皇后,册封典礼才算完成。
  册封仪式后,洪武帝下旨,命礼部为怀庆公主选婚,圣旨上说道:
  “朕六皇女怀庆公主已长成,礼宜择配。卿部榜谕官员军民人等,年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教清淳,人才俊秀者,报名,赴内府选择。”
  圣旨一出,宫内外皆轰动,纷纷议论谁家的少年郎如此幸运,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今日难得好天气,怀庆公主册封典礼,多数宫人都去翊坤宫贺喜讨赏,人多眼杂,还搭了戏台演教坊司用琵琶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翊坤宫太过嘈杂了,孙贵妃就命江全抱了戴着虎头暖帽的小公主出来散步晒太阳,躲躲清净。
  如今小公主养在育儿经验丰富的孙贵妃那里,不到一个月就白胖了不少。
  孙淑贵妃和李贤妃不同。李贤妃只是把小公主当做邀宠和名利的工具,洪武帝去长春宫,小公主即使睡着了,李贤妃也会命奶婆把她抱到自己房里,强行唤醒陪她玩耍。
  和宫里嫔妃交际,李贤妃也会把小公主当成最亮丽的首饰拿出去炫耀,根本不管小公主正处于抗拒陌生人接近她、抱她的年龄段。
  孙贵妃生养两个公主,知道女儿家娇贵,何况以贵妃的年龄和地位,根本不要邀宠讨好任何人,因而把小公主养得轻松自在,今日翊坤宫热闹太过,她就要江全把小公主抱出来晒太阳。
  孙贵妃隐约从马皇后那里知道江全和小公主的渊源,都是有女儿的母亲,孙贵妃对江全改小了年龄、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考进宫当女官见到女儿的决心着实佩服,故默许江全接近小公主。
  或许是血缘天生的吸引,小公主一见江全就眉开眼笑,伸手要抱,很是亲密。
  江全抱了小公主出来晒太阳,赏梅花。小公主像青蛙似的登着两条腿,伸出小胖手要摘梅花。
  江全抱了许久,有些吃力。胡善围伸出双手,“我来。”
  今天江全,黄惟德,陈二妹,胡善围,沈琼莲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赏梅玩耍。
  胡善围托举着小公主肉团子般的屁股,小胖手揪着树梢的梅花,一抓一把,顺手就往嘴里塞。
  “不能吃。”江全从兜里掏出一根手指般粗细的长棍饼子,小公主咿咿呀呀的弃了梅花,抓住手指饼往嘴里放,可是她穿的太厚实,手臂又短,手肘弯到一半就被棉衣困住了,根本放不进嘴里。
  手指饼离嘴巴只有一拳的距离,小公主急的哇哇直叫,女教习沈琼莲觉得好笑,遂接过手指饼,帮忙放进了她的嘴里。
  小公主像一只小金鱼似吸吮着手指饼,眼睛咕噜噜转动,好奇的打量着冰雪世界。
  沈琼莲亲手摘了一朵朵梅花放进小筐里,回去炮制成茶叶,也不管小公主是否听懂,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就是因这花而喜欢上冬天。没有梅花,冬天就一无是处,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小公主含着手指饼回应道:“咦,啊。”
  沈琼莲含笑将一朵梅花别在小公主的虎头帽上,“没曾想你是我的知己。”
  胡善围觉得小公主嘴里的点心很眼熟,“我在燕王妃那里见过。燕王妃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就是用这个伪装成手指,一刀剁下去,手指饼落地,吓得我还以为燕王妃真的砍了亲弟弟的手指头。”
  这个场景胡善围终身难忘,燕王妃当时还怀有身孕,把徐增寿绑了,在马后面拖行了小半里路,将门虎女,彪悍如斯。
  陈二妹笑道:“这是燕王妃告诉孙贵妃的法子,说小公主要出牙,牙床发痒,稍硬一些的点心帮她磨一磨,免得她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孙贵妃命我们尚食局去燕王府‘偷师’学艺,在御厨房烤制了手指饼,每日送到翊坤宫给小公主磨牙用的”
  胡善围赞道:“孙贵妃细心,燕王妃热心,小公主这回有福了。”
  宫里最忌讳入口的东西送给别人,别说燕王妃了,就连小公主的亲哥哥楚王也不好给妹妹送吃的,燕王妃和孙贵妃配合默契,解决了小公主出牙期的小问题。
  黄惟德艳羡的说道:“燕王妃嫁得良人,燕王待王妃一心一意。燕王妃喜欢听戏,燕王便在燕王府养了好些当世戏剧名家,贾仲明写了名作《玉壶春》和《对玉梳》,杨景春写了《西游记》,都是由燕王府供养着写出来的,燕王妃很是喜欢,时常点这些戏取乐。”
  黄惟德在宫廷多年了,皇室各种八卦了如指掌。
  胡善围亲自审过杨景春的《西游记》,亲手用朱笔删除了许多“违禁”段落,闻言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演《西游记》的时候,燕王妃时不时捂嘴笑呢,原来她知道删掉了那些戏份,没曾想这戏居然出自燕王府。”
  原来孙悟空唱的那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都是燕王妃听过,并容许剧作家杨景贤保留下来的。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燕王妃!胡善围总是被燕王妃震惊到。
  陈二妹闻言咋舌道:“《玉壶春》和《对玉梳》讲的都是妓女和书生爱情故事,燕王府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写。燕王妃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听。”
  《西游记》改一改,删一删,还能在宫廷演出,但是《玉壶春》和《对玉梳》这种戏是绝对无法进入宫廷演出的,洪武帝的标准是《琵琶记》里赵五娘这种贤妇,而妓女在洪武帝的标准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贤妇。
  正在摘梅花的沈琼莲听了,很是不服,冷哼一声,道:“你莫瞧不起《玉壶春》,里头的曲子写的可好了,有一首《滚绣球》,简直绝了,‘促人眉黛的矮墙侧舞飘飘凋败柳,替人憔悴的小塘中亁支支枯老荷,断人魂魄的树梢头昏惨惨野烟微抹’,一句一景,以景入情,这种神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出来的。”
  沈琼莲说话直接,陈二妹顿时一噎,不知说什么好。
  黄惟德三十八岁,她学识最浅,但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惯会做人,忙出言转换话题,“皇上下旨,给怀庆公主选驸马,说官员军民人等,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世清白,人才俊秀的都可以去内府报名,以往公主都在大臣勋贵中择驸马,怀庆公主的亲姐姐临安公主下嫁了以前丞相李善长的长子,难道这次皇上要从平民百姓里挑驸马了?”
  这是目前宫廷内外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晓得为何皇上是什么心思,若真的有平民去内府报名,皇上会舍弃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家,选择平民吗?
  沈琼莲直言说道:“说说而已,表示皇室一视同仁,但谁会不长眼,连镜子都不照一照,就真去内府报名啊?反正我们沈家人不敢报名。”
  沈家有钱,但是地位一般,沈琼莲父兄都是举人,也不敢要家族子弟报名参选驸马。
  陈二妹附和道:“对啊,没点斤两,谁敢尚公主,和皇上当亲家?我听说西平侯给他的长子沐春报上名了。”
  胡善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反驳道:“不可能,西平侯沐英是皇上的养子,辈分上而言,是怀庆公主的义兄,如果在民间,沐春要叫怀庆公主一声姑姑的,侄儿怎么可能娶姑姑呢?”
  第61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皇族联姻,不讲究辈分,更看重出身。”
  大明宫廷小百科黄惟德热心的为恩师答疑解惑,“譬如燕王妃和燕王就差了辈分——燕王妃的母亲和靖江王朱守谦之母是亲姐妹,两人都是谢再兴之女。所以靖江王是燕王妃的亲表哥,而靖江王又是燕王朱棣的亲堂侄,故,论辈分,燕王是燕王妃正儿八经的四表叔。”
  在民间,这种结合会被视为乱伦,不可能结婚的。但是天家不必守民间的规矩。胡善围的心如梅花上的细雪,大风一吹,在空中纷乱纠缠,脑子里已经意识到这是真的,嘴上还是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黄惟德一肚子宫廷八卦,恨不得都倒给恩师,“其实皇室辈分就是很乱,所以结亲干脆不看辈分。且不论西平侯沐英和是帝后的干儿子这条关系。只看血缘,沐春的生母冯氏是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而郢国公的亲弟弟、宋国公冯胜嫡长女冯氏,又嫁给了燕王的亲弟弟——五皇子周王朱橚,也就是说周王妃冯氏是沐春的亲姨妈,怀庆公主是周王妃的小姑子,沐春和怀庆公主从血缘也是差了一辈,但皇室不在乎辈分,沐春还是很有可能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弯弯绕绕,燕王妃都嫁给了自家的四表叔,沐春当然有可能成为姑姑的驸马!
  认清楚了这个现实,胡善围顿时觉得梅花没有什么好赏的了,意兴阑珊,把小公主还给了江全,“你们慢慢玩,我昨夜走了困,有些乏累,想回去补眠。”
  胡善围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后,成为宫廷新女官最红的一个,范宫正有意栽培胡善围,摊在她身上的事情最多,故胡善围说累了,众人并不疑心,忙说道:“你回去歇着吧,等炒制好了梅花茶,要宫人给你送过去。”
  胡善围告辞,路过一处如火如荼的红梅林时,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毛骧是一品武官,胡善围施了一礼,走到路边静候,让官阶大的先走。
  毛骧正因如何回复手下探子王宁的信件发愁呢,想曹操曹操就到,胡善围这个大活人就在面前。
  毛骧走过去,问:“胡典正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机密,别被外人听见。
  胡善围对曾经用毒计赶她出宫的毛骧一直怀着防备之心,当然不会答应去隐蔽处和这个大魔头说话,“毛大人若有事,就在这里说。”
  毛骧打量着红梅树下的胡善围,红梅似火,也不如她唇间的娇嫩鲜艳;挺直的脊梁;双目和他这个素有大魔头之称的人对视,依然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王宁这家伙还挺有眼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大明帝国的无名英雄。
  毛骧想试探胡善围的想法,问道:“你为何选择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南戏,你很喜欢夫妻冲破重重困难,破镜重圆的故事?”
  原来是为了这部戏,胡善围说道:“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这是皇上定下的标准,卑职只是按照这个标准寻找合适的戏曲而已,和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官样文章,隐蔽自己的个性和意见,这样对方很难挑出错误。
  胡善围不可能对毛骧说心里话:我是为了给自己疗伤,把伤口切开,把脓血挤出来,让自己不再纠结过去。献祭自己的伤痛,成为别人评头论足的一出好戏。
  站在毛骧面前的女人,是胡典正,宫正司七品女官。
  这个女人在宫廷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连皇上都记住她的名字。她醉心仕途,已经无心婚姻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毛骧在心里作了个决定,说道:“挺好听的戏,皇上几乎每天都点这出戏,宫里宫外都在演,胡典正慧眼识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