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_分卷阅读_67
  “臣……”
  “臣”字出口,杨瓒喉咙发干,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进退两难。
  推拒吗?
  天子之命,岂容违背。
  然事涉藩王外戚,哪怕手握御赐金尺,也将千难万险。最坏的打算,活不到明年今日。
  “杨侍读?”
  “臣……领命!”
  左思右想,杨瓒终是起身,郑重下拜。
  他终于发现,被天家父子“信任”,绝非百分百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礼,当真不是那么好受。
  弘治帝临终的举动,怕也大有深意。
  难不成是做爹的发现儿子会坑人,才提前打好预防针?
  杨瓒摇摇头,事到如今,哪怕知道弘治帝为了儿子,早早挖坑给他跳,也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跳下去。
  “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如要详查,恐遇多方阻力。”杨瓒道,“臣请陛下赐一道手谕,许臣办事期间,行事皆可便宜。宗室功臣不可妄加干预,否则以同谋论罪!”
  既然要查,便一查到底,查出个子丑寅卯。
  与其高举轻放,虎头蛇尾,两面不讨好,不如铁面无私,严查到底,直至刨出根基。
  杨瓒知道,此事查到后来,必将遭遇反扑,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不领命,朱厚照那关就过不去。
  两相比较,只能下定决心,坚定站在少年天子一边。
  毕竟,以朱厚照的性格,认准了谁,绝对会一门心思的对谁好。查了或许会遇到麻烦,不查,失去朱厚照的信任,麻烦只能来得更快。
  杨瓒想乐观一些,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可默念几次,心中依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坑人啊,当真坑人!
  朱厚照则是真心高兴,当即写下手谕,盖上宝印,其后取出三封书信,一并交予杨瓒。
  “这些都是从寿宁侯家中搜出。”朱厚照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呈上。”
  信封盖有宁王府和晋王府长史印,内容看似没什么出奇,却几次提到“丹药”和“真人”。
  越看,杨瓒表情越是严峻。
  证据确凿,难怪朱厚照想杀人。
  “陛下,臣必详查!”
  “朕信杨先生。”
  什么人能被天子称呼“先生”?必须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这等级别。退一万不,也该如刘机杨廷和一般,曾在东宫为太子讲学,做过太子的老师。
  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何德何能有此殊荣?落在御史言官眼中,必成罪状。
  杨瓒打了个激灵,当即便要开口。朱厚照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手谕写好,又令张永取来黄绢,大笔一挥,宝印一盖,直接授予杨瓒调动千户之下锦衣卫的权利。
  这且不算,想到杨瓒品级不高,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升他的官位,朱厚照灵机一动,赐给杨侍读一件麒麟服,一条金带。
  杨瓒傻眼。
  事情发展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臣……”
  “杨侍读可是不喜麒麟服?”
  见杨瓒表情迟疑,语带犹豫,朱厚照心生误会,干脆利落,麒麟服直接换成飞鱼服,金带换成花犀带。
  手捧诏谕,杨瓒没有半点喜意,只想痛哭一场。
  得天子赐服,满朝之上,唯有内阁三位相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有此殊荣。
  这哪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分明是直接扔到火山口,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无奈归无奈,事已至此,杨瓒只能领赏谢恩。同时下定决心,回去就把衣服和腰带藏好,非必要绝不穿上身。
  “陛下,欲详查此事,凡有牵涉的僧道均要问话。臣不谙此道,可向僧录司和道录司点出名单,交由诏狱提审。”
  “可。”
  朱厚照点头。
  宫中的道士僧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拿下押入诏狱。无辜者早晚会放还。凡有牵涉其中,经过锦衣卫的手段,藏得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待谷大用和丘聚分头去传达旨意,杨瓒想起来时目的,试着开口劝道:“陛下承先帝遗诏,初登大宝,理当勤政。”
  朱厚照不说话。
  “陛下纯孝,心系先帝。然北疆战事未平,西南叛乱又起,盐引之事未尽,边军粮饷空虚。诸如此等,纵有内阁六部,仍需陛下圣断。”
  “朕,朕知道。”朱厚照满脸通红,“杨侍读诚意直言,朕都听着。朕明日一定上朝。”
  “再有……”
  还有?
  朱厚照瞪眼。
  他都答应上朝了,还要怎样?
  杨瓒故作不知,继续道:“先时陛下欲苦读兵书,效太宗皇帝战阵演武。下月正逢京卫武学操演,另有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习操,臣闻兵部正商讨上请检阅之事。”
  京卫操演?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
  朱厚照顿时双眼发亮。
  杨瓒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陛下如继续随意罢朝,内阁六部徒增忧心,此事恐要延后。”
  “朕上朝!”
  单言政务,朱厚照必定头疼。换成兵事,立刻兴致高昂。
  “朕明日一定上朝!”朱厚照站起身,兴奋的搓着双手,在御案前走来走去,“神机营和三千营操演,朕早就想看,父皇一直不许!”
  完全压抑不住喜悦,朱厚照忽然停下脚步,迫不及待道:“不,不必等到明日,朕今日就上朝!”
  “陛下,早朝已过。”
  “朕仿效父皇,升殿午朝!”
  “……”
  杨瓒默默低头,用力捏着额角。
  这位少年天子,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朱厚照雷厉风行,想到就做。当即遣中官至内阁和各衙门传旨,今日午朝!
  面对这样的天子,杨瓒除了头疼,唯有头疼。
  见到传旨的中官,听到今日要升殿午朝,三位阁老和六部尚书都是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
  这不当不正的,午朝?
  饶是老成练达,八风不动的李东阳,也面现讶然,拿倒奏疏,眉毛险些飞入额际。
  “陛下要升殿午朝?”
  谢迁不确定,又问一次。
  中官点头,道:“未时中,请三位相公至奉天殿。”
  谢迁沉默,李东阳放下奏疏,同刘健交换过眼色,心中浮现出同样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他们一个解释?
  无论满朝文武怎么想,午朝之上,朱厚照劲头极高,精神极好,无论北疆军事还是西南叛乱,都是当殿拍板,要粮食给粮,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户部库银不丰,可自内库取。”朱厚照朗声道,“先皇以内库赈军饷,济灾伤。朕承先皇遗志,欲仿效而行。”
  “陛下圣明!”
  朱厚照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群臣都开始拿不准,这位少帝究竟是任性的昏君,还是不世出的英主?
  然有以上表现,朱厚照提出要亲阅京卫十二营演武,群臣都没有反对。
  “陛下勤政,实乃万民之福!”
  君臣相得,午朝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心愿,心满意足。
  朝臣连番经历过天子的任性悔改,再任性再悔改,疑惑难解,脚步均有些发飘。
  无人敢肯定,明天又会是什么情形。
  杨瓒随众人离开奉天殿,踏上金水桥,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杨侍读且慢一步。”
  转过身,杨瓒当即让到一侧,恭敬行礼。
  “见过李阁老。”
  “不必多礼。”李东阳表情和蔼,道,“先时送名帖与杨侍读,一直未见过府。今日遇上,正有几言同杨侍读相议。”
  “李相公厚言,下官惶恐。”
  李东阳仍是笑,不再多言,只让杨瓒随他前往文渊阁。
  文渊阁?
  杨瓒吃惊不小。
  内阁所在,是能随便去的吗?
  “李阁老如有问话,下官知无不言。”所以,这文渊阁就不必去了吧?
  李东阳摇头,“不只老夫有话问你。”
  总之,阁老亲自请人,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杨瓒无奈,嘴里一阵阵发苦。
  先是天子,又是阁老,他今天走的是什么运?